她不能走。
她怎麼能走?
她隻剩一個親人了。
她擡起頭。
春燕在檐下微笑,門口的兩個年輕人,表情是好奇和關切,他們都看她。
蟬不叫了,烏鴉撲扇着翅膀從頭頂飛過,羽毛上有朝陽的光輝。
善來在這一刻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路上遇見好些人,春燕全都無心應對。
“我急着去見老太太,咱們回來再說話。”
就這麼一路不停歇地走過去,直到一處垂花門前。
春燕站住了,長長地呼了一口氣,而後轉身鄭重地對善來道:“前頭就是了,妹妹,我隻能幫你到這兒了,你将來是什麼前程,全靠你自己了,你記着,到了老太太跟前……”正說着,門後忽然轉出幾個妙齡的女子來,個個插花帶簪,一窩蜂似的朝善來和春燕兩個擁過去,笑嘻嘻地講:“怎麼才來?老太太要等急了。”說話間,拉着人急匆匆地往垂花門裡頭去。
善來被兩個人架住了胳膊,一路拖着,過了穿堂,便是中庭,最後進門。
“老太太,人到了。”
“這是老太太,快磕頭。”
善來低頭就要跪。
“哎呀,磕什麼頭,快叫她到近前來,我仔細瞧瞧。”聲音寬和,語調柔軟。隻是再寬和柔軟的話,隻要從她嘴裡說出來,也是命令。
善來于是又被拉着往前去。
站定的時候,善來瞧見一雙鞋,秋香色的底緞,繡着深色的艾葉,鞋上一點,是芭蕉綠的裙邊。
“孩子,頭擡起來,别怕,我們又不是吃人的妖怪,能把你怎麼着?”說完,便笑起來,一群人跟着嬌俏地笑起來,接着,善來的下巴便被一隻細嫩的手托了起來。
“擡起來了,老太太可看清了?”
看清了。
一個瘦弱的老婦人,坐在一張鋪滿織錦的寬大的榻上,她已經很老了,頭發幾乎已經全部變得灰白,不過精神很好,面色紅潤,雙眼明亮。
老婦人一雙發亮的眼睛,一直盯着善來的臉,很久沒有說一句話。
她不說話,屋裡其他的人也都閉上了嘴,屏聲斂氣,不敢再發出響動。
秦老夫人今年五十又八,這尊貴人自年輕時便是個和善人,老了,更見和氣,脫去一身錦繡,和尋常人家的老祖母并沒有什麼分别。
但是善來還是感到了懼怕,因為即使再和氣的人,隻要一動不動地長久盯着人,便免不了使人覺得怪異可怖。
但她是貴人,是主子,善來将來要在她的手裡讨生活。
所以再覺得不适,善來也還是忍。
終于,貴婦人開了口。
“是叫善來吧?姓姚?”
“是。”
秦老夫人點頭,“好别緻的名字。”又問:“你可是自願到我家?”
和前一句一樣,善來沒有停頓,說,“是。”
秦老夫人笑起來,又一次點頭,“很好。”
善來想,事情應當是成了,爹的命可以保住了,正要高興,秦老夫人突然道:“我給你五百兩,咱們簽斷賣契,如何?”
屋子裡一片寂靜。
善來也久久說不出話來。她并不知道什麼叫斷賣契,可她聽懂了五百兩。太多了,春燕先前和她說的是三十兩,當初春燕賣身,就是三十兩,不過春燕的确也說過,或許會比三十兩多,因為她是做少爺跟前的丫頭。可是五百兩……這太多了,所以斷賣契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善來當即擺手拒絕。
“不、不……太多了,用不了那麼多,不用那麼多……”
春燕覺得善來是傻了,急得要上前代她答應,唯恐秦老夫人真的改了主意。那可是五百兩!
秦老夫人笑着說:“五百兩,隻是聽起來多,真用起來,還是很不足的,你爹要治病養病,還要蓋大屋,娶個好老婆,來日還要再給你添個弟弟,弟弟将來讀書,全都需要錢,五百兩怎麼夠用?”
善來愣愣地說:“我爹不要老婆,也不要兒子,媒人到過我家,他說他有我一個就夠了。”
秦老夫人還是笑呵呵的,“他說的都是意氣話,他怎麼能沒個兒子呢?他隻是個做父親的,能陪你多久呢?好似今日,他病得這麼厲害,要是真撒手去了,你一個小女孩,要怎麼辦?你還是得有個弟弟,将來能做你的倚仗,要是能做官,就更好了。”
善來忽地想起在她家裡她父親病榻前打架的那群人,頓覺毛骨悚然。
太可怕了,這人說得對,她需要父親,要是将來父親沒有了,她需要一個弟弟,妹妹也可以,隻要别叫她一個人……
她要答應下來。
她說好,她願意。
秦老夫人如了意,當即眉開眼笑,更顯慈愛了。
“好孩子,你今天就留下,别擔心,我叫王大夫到你家去給你爹治病,王大夫醫術高明,先前是太醫呢,有他在,你爹的病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