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桶,水多得将要滿溢,熱氣熏蒸人的眼,一片混沌朦胧。
春燕前前後後忙來忙去,此刻她的心正如一隻春日的燕兒,豔陽裡四處翻飛,歡樂輕快。
“好妹子,我果然沒有看錯你!真争氣!你有了好前程,日後可千萬别忘了姐姐我,我可就靠着你了!水可涼了?姐姐再給你添點,你看這澡豆,聽說是摻了十幾種花磨的,還加了珍珠粉和香料,還有這潤膚脂、茉莉粉、桂花油……都是好東西,都是給好妹子你的!怎麼樣?你總該信了,姐姐可沒有騙你。”
善來赤條條坐在浴桶裡,熱水埋了她幾乎小半張臉,她安靜地坐在那裡,任憑春燕反反複複地說個不停,她也是一句話都不講。
她一點也不高興,因為這家的主人對她太好了,好得不尋常,好得她認定她是要從她身上得到好處,可她身上究竟有什麼值得人貪圖呢?她想不明白。
忽然,有人敲門。
春燕問:“誰?什麼事?”
外面人答:“是我,我來送衣裳。”
春燕便去開門。
門開了,清風順勢溜進來,人也是。
“快叫我瞧瞧!她們都見了,單我沒見着。”
春燕懷裡抱着衣裳,手忙腳亂地關上門,轉過身抱怨:“什麼時候見不得,偏偏這時候來裹亂?”說話間,來人已欺近浴桶,駭得善來抱緊了身子,張着一雙碩大的無辜的眼,緊縮在浴桶的角落。
來人哈哈大笑,彎着腰扶着浴桶的邊問善來:“我吓着你了?”又說:“别怕,咱們都是女的,怕什麼?”
善來已經是春燕的心尖,見狀忙撲上去,把人扯到一邊,警告道:“你别吓着她!”
“哪有這麼容易吓到?”
“萬一呢?”
“你也太小心。”
“我當然要小心。”
來人又笑起來,道:“你講的沒錯!小心些好,她長得真好,的确值五百兩,春燕你要發達了!”
春燕心裡得意,嘴裡卻罵:“你胡說八道什麼!”
來人笑罵道:“裝什麼?我都聽說了,這是小奶奶!是老太太花了五百兩銀子給憐思買的小奶奶!你們是同鄉,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你可不是發達了? ”
這是實話,春燕心裡也是這樣想的,可是實話難聽,有些實話是不能講也不能聽的。
春燕高聲喊:“我撕你的嘴。”
來人不遑多讓,“我不怕你。”
兩個人打鬧起來。
善來坐在浴桶裡,愣愣地看兩個人扭打。
這會兒她才明白。
原來是小奶奶。
原來是要她做妾。
可是契已簽了。
怎麼辦?
善來愣愣地由人從水裡拉出來,愣愣地被按坐在妝台前,由着人為她擦頭發,抹桂花油,而後再被人拉着去見劉老夫人。
善來不想去。
她不要做妾。
做妾不好。
她就是知道。
可是契已簽了,她已是劉府的奴婢,命捏在人手裡,莫說是要她做妾,就是要她死,也隻是擡手的事。
她該怎麼辦?認命嗎?不認命,就是跑,爹怎麼辦?
這就是我的命嗎?
她真的哭了,眼淚滾下來。
又到了先前的地方,又見着秦老夫人。
善來已不再哭。來的路上她已想通,父親的命重要,所以她決定認命。
善來被扯到秦老夫人跟前時,秦老夫人仍在看善來的賣身契,身旁的人提醒她,她才擡頭。善來已經被收拾得煥然一新,秦老夫人的眼睛陡然又是一亮。
“這麼标緻也是少見。”秦老夫人笑道:“而且字又寫得這樣好,這哪裡像個小孩子的字呢?”說着,她朝善來招手,“好孩子,挨我近些,我有話要和你說。”
善來上前去。
秦老夫人熱切地抓住了善來的手。這年老的貴婦人有一雙保養得宜的手,有不符合她年齡的柔滑細膩,很軟,但是涼,冰得善來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
“好孩子,你可知,我出五百兩買你,是為着什麼?”
善來再次抖了一下,下意識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我有一個孫兒,今年十歲,兩個月前才過的生辰,是個頂好頂聰明的孩子……”提及自己的心肝寶貝,秦老夫人不禁露出慈愛滿足的微笑,“要說天底下我最看重的,隻能是他……我想他好。孩子,隻要你能讓他高興,莫說五百兩,便是五千兩五萬兩,也是有的,隻要他高興……隻要他願意待你好,我絕不虧待你。”說話的時候,她冰涼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摩挲善來的臉,使善來産生了劇烈的想要逃離的沖動,而理智又逼着她生生忍住。
“我保你有好前程。”
這是秦老夫人的許諾,她自己是滿意的,她要說的話,說到這裡,已經差不多,她擡頭,看向一旁,喊:“茹蕙。”
一個長臉長身條的女子,應着聲,從人堆裡走出來,立到了秦老夫人面前。
秦老夫人道:“你先領她去安置。”
茹蕙矮身答應,“老太太放心,我都省得。”說完,伸手要牽善來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