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來是被人搖醒的,醒的時候,天光已經大亮。
搖醒她的,也不是旁人,正是茹蕙。
對善來,茹蕙有教引的責任,老太太千叮咛萬囑咐的,茹蕙不敢懈怠,因此天不亮便起了身,洗漱穿戴後便到檐下坐着,單等着善來起身,直等到不能再等,才推開門到裡頭親自把人弄了起來。
茹蕙心裡是有氣的,這麼些年,除了主子,還沒人叫她等過,更氣的是,她再有氣,也不能表露出半分,人前還是得笑,而且還要笑得柔和溫順,怎麼不叫人惱恨呢?
誰叫她是個奴婢呢?
主子一句話,比天還大。
“好妹妹,怎麼睡到這時候?天不早了,你得起來了。”
笑吟吟地說着,還擡手為善來攏了攏睡散了的頭發。
善來也不想起晚的。
夜裡她根本沒有睡着。
其實是想睡的。
提攜玉龍為君死,她既認定了秦老夫人是個好人,心裡便想着一定要答報恩情,秦老夫人要她學規矩,她就認真學伺候人的規矩。且春燕的話也稍微使她感到寬慰,世上并不隻她一人命苦,雖然各人苦處不同,但想到世人皆苦,一時竟也不再覺得哀怨,做奴婢就做奴婢,明日還沒來,明日是好是壞,明日來了,自有分曉,今日何必自苦?便是不好,也未必就活不下去,千百年前就講,天無絕人之路,她原先也以為爹是完了,現在不也好了嗎?這樣想着,真的就覺得豁然開朗,若釋重負。
可還是睡不着。
高枕軟衾,芳香怡人,四周也不聞雞鳴犬吠,也沒有老鼠爬動的聲音,安靜得簡直不可思議,可就是睡不着。
眼睛一閉上,腦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各色的人臉,各樣的聲音,爹金紙一樣的臉,高亢急促的咳嗽聲,柴火的畢剝聲,來探病的許多人,你一言,我一語,黃寡婦,披頭散發,坐地大哭大罵,春燕,那個茹蕙,不是好人,茹蕙,言笑晏晏,老太太,談笑風生,才過了十歲生日的長得比女孩子還要秀氣的憐思,飛揚灑脫,可是看她時皺着眉,一副有心事的樣子……
她怎麼也睡不着了,閉眼前那些奮力的勸解,全成了徒勞,或許她也有睡着的時候,隻是她自己不知道,因為她不敢相信,她竟然真的想着這些事情,一直清醒到天亮,窗棂已然泛白了……
她已經不打算睡了,睡也睡不了太久了,她賣身做了奴婢,睡覺起身,都是别人說的算,她自己做不了主,然而天真的亮起來的時候,她卻倒頭睡了過去。
她自己是不知道的,做夢,也是不知道的。
一處大澤,霧霭氤氲,朦胧恍惚,前後彷徨,左右踟蹰,正是猶豫之間,腳下忽然冒出許多水鬼夜叉,獰着蒼青的臉,拖着人要往水裡去,縱然全力掙紮,卻終究還是被黑水吞沒了口鼻……
醒來已經知道是夢,可還是恐懼,那刺骨的寒冷仿佛還在,不由得人瑟瑟發抖,汗如雨下……
茹蕙也吓到了。
已經醒過來很久了,可依舊是一副雙眼無神的樣子,不住地在抖。
“是做噩夢了嗎?”
沒有得到回應。
狀況似乎很壞。
茹蕙想,我是擔不了這個責的。
于是站起來,邊說邊要往外走,“我去禀報老太太,這得叫大夫來看了。”
“不要!”
善來大喊,同時伸手抓住了茹蕙的袖子。
“我并沒有事,姐姐,不必告訴旁人。”
茹蕙心裡還是那樣想法,人現在是交給了她,她不能不小心,但是也不能得罪,她想了想,還是坐回去,聲音是更加的溫柔體貼。
“可是你的臉紙一樣白,真的不要看大夫嗎?”
“不需要的。”頂着一張沒血色的臉,善來再一次拒絕,為了使自己的話可信,她願意同眼前人說更多的話,“……隻是吓着了,而且,也不是第一回了……沒什麼事的,我緩一緩就好了……”
茹蕙問道:“不是第一回了?”
善來點了點頭,道:“好多回了,夢裡都是一樣,望不到邊的大水,我一個人,突然冒出來好些鬼……”
茹蕙道:“應當是第一回做這夢的時候吓到了,心裡存了怕,就會常常想起來,我認識一個人,小時候家裡遭火災,她吓到了,後來就常常夢到火,她自己的原話,火追着她,怎麼也撲不滅,她急得哭,一哭,就哭醒了……”
“是這樣的!”善來連忙贊同,“我就是吓得很厲害……”
她的眼睛真的很大,這會兒空洞地張着,更顯大了,大得仿佛隻有眼白。
然而還是很漂亮。
茹蕙歎了口氣。
“真的不需要大夫嗎?”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