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用是最性情溫和宅心仁厚的一個人。
天生的。
也是天生的六親緣淺。
出生沒多久,父親就害病死了,五歲,含辛茹苦養大他的母親也故去了,料理完母親的喪事,舅舅把他接走了。因為一直沒有孩子,舅母在他身上寄托了全部的母子感情,對他關懷備至,宛如親生,然而舅母也害惡病死了。一夜之間,他的名聲很不好聽,人講他命硬,克親。他聽說了,簡直不知道要怎麼辦,急得哭,想舅舅趕快回來,又害怕自己真的克親,舅舅是他僅剩的親人了……
舅舅很快回來了,埋葬了舅母後,舅舅帶他離開了家鄉。舅舅後來是死在了異鄉,死前說,不要回去,他也不想回去,所以沒有回去。以為不會再回去的。然而在舅舅亡故的許多年後,他還是回去了,回去的時候,手裡牽着一個小女孩兒。
他跟人講,這小女孩兒是他女兒,人們信了。
然而這小女孩兒不是他親生的,是他撿來的,他先是救了她,後來又收養她。
他是有過一個女兒的,親生的女兒,死在了火裡。
十歲之前,姚用的名字隻是石頭,叫這名字,是因為母親想他堅硬,以後活得下去,聽說玉也很堅硬,但玉是名貴的東西,名貴的東西,窮人留不住,所以他的名字是石頭。後來舅舅帶他出去,覺得石頭這兩個字太潦草,不成樣子,畢竟是大人了,又在外頭行走,于是請人給他取了個雅緻的大名,此後人再問他,他就說自己叫姚用,而不是石頭。
做生意的技巧,舅舅是全教了,姚用也很認真地學了,然而舅舅死後,他一個人再到舅舅先前去過的地方收米,價錢比别人給的高,稱尾也高高地揚着。他自己并沒有過得多好,錢隻顧得上溫飽,堪堪夠用而已,有忠心的夥計,勸過他許多回,但他始終不願意從農戶身上賺錢。母親當年的苦,他都看在眼裡。他隻想從大商人那裡賺一點錢,盡管辛苦些。
他沒有錢,但有好名聲,但凡賣過米給他的人,沒有人不講他仁義。有個讀書人,讀了一輩子,考了一輩子,到頭來,除了生員的名兒和一個女兒,其他什麼都沒有,他和姚用講,想把女兒許給姚用,不知道姚用可願意。
姚用娶了這潦倒讀書人的女兒,婚後把嶽父接到了自己家中侍奉。
妻子生下一個女孩兒,全家人都很欣喜,尤其姚用,抱着,怎麼都不願意松手。
女兒的滿月宴,歡天喜地,然而嶽父死了,發現時,他臉上的笑已經僵硬了。喜綢扯下,白布挂上去。
姚用三年沒出門,隻在家陪妻子。脫了孝,姚用決定帶妻女一起出門。家中已無餘财,必須要出去了。
做行商,少有帶家眷的,太麻煩,時局瞬息萬變,然而婦人孩子吃不了苦,機會總是溜走。姚用從來沒說過什麼。妻子卻很忐忑,她想帶着孩子回家,免得再耽誤他。姚用同她講,于他而言,錢沒有她們母女重要,那樣的話,以後不必再講。妻子受了感動,撲到他懷裡大哭,她說她真是好命,能遇見他這麼一個人。姚用笑着拍妻子的背,說了一些甜蜜動人的話。
人不會一直走背運,尤其是一個好人。
姚用得到了一個好機會。
和他住一個客棧的同行,是個少爺,很年輕,太年輕了,被人兩句話勾過去,然後就賭起來,賭場裡豪擲千金,前頭當然是赢了,後面卻是越輸越多,輸到最後,他清醒了,在賭場大聲嚷嚷起來,說賭場做局殺黑,被打了個半死。錢是必須要給的,然而身上的錢全加在一起也不夠,求賭場寬裕一些時日,隻要他寫信回家,他家裡一定會叫人送錢來的,然而賭場不願意,因為看中了他手裡的貨。那些綢緞值錢得很。他恨得牙都要咬碎。這時候,姚用從外頭回來,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但因為先前同這少爺說過幾句話,知道他本性很好,這會兒看他鼻青眼腫,當然要問他是怎麼了,要不要幫忙。少爺受了感動,問姚用身上可有二十兩。二十兩還是有的。姚用拿了出來。賭場的人罵罵咧咧地拿了錢走。少爺告訴姚用,他沒有二十兩,隻能拿那些綢緞相抵。姚用當然是拒絕,那些綢緞哪止二十兩?他從來不賺不義之财。少爺更感動了,極力勸說他收下。少爺說自己并不差錢,那點綢緞對他來說不算什麼,原也隻是見它們好,想着帶回去給家裡人做衣裳,賭場騙他的錢,還要占他的便宜,連吃帶拿,門都沒有!這事絕對沒完!他還說,姚用應當收下那些綢緞,然後拿到京城去賣,能賺很多錢,他說他見過姚用的女兒,還那麼小,天天在外頭跑,不是個事。姚用被說動了。他一定要再給少爺三十兩,是他全部财産的一半,少爺推了幾次,見實在推不掉,也就收下了。少爺還說,到京城東邊的祥記,見了掌櫃,報他的名,掌櫃聽了,會給好價的。
姚用聽了少爺的話,果然在京城賺到了一大筆。他馬上帶着妻兒回家,有了這筆錢,以後隻種地,再不做生意。
他睡不着,翻來覆去,但是妻子已經哄着女兒睡下了,他怕吵到女兒,于是披衣走了出去。
就是他出去的這一會兒,客店起了火。
錢沒有了,妻子女兒也沒有了。
站在還飄着煙的廢墟前,姚用想,他果然是克親的命數,當年那些話不是錯罵。
他不該活着,他這樣想。
于是走到了水邊。
岸邊趴着個小孩兒,氣息奄奄,命懸一線。
姚用畢竟是個好人,他忘了自己,隻想着這小孩兒的命。
按出小孩兒肚子裡的水後,他抱起小孩兒去找大夫。
他不知道哪兒大夫,問客店掌櫃,掌櫃說他知道的大夫都住城裡。
他當即就要往城裡去。
掌櫃的卻攔他。
他急了,而且本就對這掌櫃的有恨,便厲聲問他想幹什麼,厭惡遮掩不住。
掌櫃說,去不得,好端端的,我這店怎麼會起火?這店開了五十八年了,還是我爺爺置下的産業,五十八年,從來沒起過火!城裡亂起來了,我聽說的是,齊王謀反不成,死在了晉王的手裡……是齊王的幾個殘兵,逃跑時路過我這兒……城裡現今不知道什麼樣呢,别亂跑了,否則你的命隻怕也要沒有。
原來是這樣。
但是不重要了,人已經不在了。
他已經不打算再活,隻是實在不忍心看懷裡這小孩子死。
把孩子往前遞了遞,他說,“好歹救救她。”
掌櫃的說,“我早想說,你别管她了,這孩子瞧着不像普通人家能養出來的,有逃出來的人說,城裡已經是血流成河,有的一家幾百口,一個活口都不剩,這孩子也許是……别管她了,死了算清淨,要是被查到,咱們擔不起。”
可是,可是……
“她隻是個小孩子啊!就算、就算……她隻是個小孩子,能有什麼錯?怎麼能見死不救!”
掌櫃的隻是歎氣。
“咱們普通人也沒有錯啊,還不是要遭牽連,這都是命,你的命,我的命,她的命……”
可是,可是……
小孩子突然發起燒來,燒得全身滾燙,神志不清,嘶啞的喉嚨,一聲聲地喊娘。
掌櫃的端了一碗黑乎乎的東西來,“四處讨的,隻有這個了,看她的造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