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香漓調養痊愈,她與君溟便搬入了皇帝欽賜的宅邸。這處宅院毗鄰皇城,朱牆黛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規模形制竟與往昔的慕府相差無幾,飛檐鬥拱間依稀可見熟悉的影子。
宅内上下的仆從皆由君溟親自遴選。那些伶俐的侍女、穩重的管家,或是踏實的雜役,個個進退有度,待人溫和。他們的眉眼間帶着相似的善意,讓香漓恍惚間仿佛回到了從前,回到那個充滿煙火氣的慕府。
晨光初綻,香漓便已提着雕花食盒立于軍營轅門之外。守門士兵見那抹熟悉的倩影,連忙抱拳行禮:“慕小姐安好,将軍正在校場晨練。”
“我給他帶了早膳。”香漓晃了晃手中的食盒,青瓷碗碟發出清脆的碰撞聲,“順便……想看看他平日都忙些什麼。”
士兵面露難色:“這……”
“讓她進來。”君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穿着一身素白勁裝,額上還帶着晨練後的薄汗,在朝陽下閃着細碎的光。
“今日怎麼起這麼早?”
香漓将食盒遞過去,指尖不經意擦過他帶着薄繭的掌心:“想看看鎮國将軍的威風呀。”
君溟輕笑:“在你面前,哪有什麼威風可言。”接過食盒時,卻順勢牽起她的手腕,“既然來了,便帶你看看我這無趣的營生。”
主帳内陳設簡單,一張寬大的檀木案幾上整齊碼放着文書,旁邊立着個青銅燈台,燭淚堆積如山。香漓的目光在案幾邊緣停留——那裡有一小片暗紅,像是幹涸的血迹。
“先用早膳。”君溟将食盒放在一旁的小幾上,親自為她布菜,“這是你愛吃的桂花糕,我讓廚房特意做的。”
香漓接過糕點,卻瞥見他廣袖下若隐若現的素白繃帶,新換的細布邊緣還滲着淡淡的朱色。
“今日先批些文書。”君溟端坐案前,展開南境軍報,“不過是糧草調度之類瑣事。”
香漓靜坐對面,看他執筆疾書。陽光透過帳頂的縫隙,在他眉骨投下深淺不一的影,襯得眼下的青灰愈發明顯。
“不累麼?”她忽然問。
君溟筆鋒微滞,墨迹在宣紙上暈開一點漣漪。擡首時已換上溫潤笑意:“可比你四處閑逛惬意多了。”
午時,君溟帶她去了演武場。
“将軍要親自示範劍法?”士兵們興奮地圍過來。
長劍出鞘,寒芒如月華傾瀉。君溟身形流轉似遊龍,劍鋒過處激起細碎的金塵。香漓卻注意到,每次旋身時,他的左手總會不着痕迹地撫過右肋。
“如何?”收劍歸鞘,君溟氣息平穩地走來,唯有額間細密的汗珠洩露了端倪。
香漓遞上帕子:“很精彩哦。”
“将軍!”王啟疾步而來,“北營的軍報——”瞥見香漓,話音戛然而止。
君溟神色不變:“午後再說。”
王啟欲言又止,最終抱拳退下。
午後,君溟被緊急軍務喚走。香漓獨坐帳中,忽聞帳外窸窣低語。
“将軍的傷真的不要緊嗎?”是王啟的聲音,“昨日剿匪時那刀傷得不輕,軍醫說需要靜養……”
“噓。”另一個聲音制止道,“将軍不讓說,尤其是對慕小姐。你沒見他今早還特意換了新繃帶?”
香漓手中的茶盞一晃,茶水濺在裙擺上,暈開一片深色。
腳步聲臨近,她迅速擦幹水漬,君溟掀開帳簾進來:“抱歉,有些突發軍務。”
香漓凝視他右肋處:“很忙嗎?”
“尋常軍務罷了。”君溟在她身側坐下,随手取過兵書,“正好與你講講這個雁行陣……”
他嗓音溫潤,可香漓看見他翻頁時,指節因用力而隐隐發白。
傍晚回府的路上,兩人共乘一騎。君溟将她護在懷中,下巴輕輕擱在她發頂。
“乏了?”他問。
香漓搖頭,後背貼着他堅實的胸膛,能感受到平穩有力的心跳:“你每日……皆是如此?”
“嗯。”君溟的聲音裡帶着笑意,“可是覺得枯燥?”
暮色中,香漓悄悄攥緊了缰繩,她原以為會看見一個意氣風發的将軍,卻不想……
“在旁人面前逞強便罷了,在我面前還要強撐……”她聲音輕得似歎息,“這般要我如何放心?”
君溟收攏雙臂,将她又摟緊幾分:“有你在,我自會珍重。”
駿馬轉過長街,落日将兩人的影子糅合成一體,再分不出彼此。
今夜無雪,月光如練,靜靜流淌在庭院裡。青石闆在月色浸潤下泛着幽微的光,仿佛覆了一層薄霜。
香漓蜷坐在沁涼的石階上,素手無意識地摩挲着粗陶酒盞的裂紋。君溟新溫的桂花釀尚帶着餘熱,甜香在唇齒間化開,卻怎麼也暖不了喉間翻湧的苦澀。
身側傳來衣料窸窣聲,君溟挨着她坐下,月白色的衣袂與她杏色的裙裾交疊在一處。
月光細細描摹着香漓清減的側顔,他靜默良久,忽然開口:“有個人去買馬。”聲音裡帶着刻意為之的輕松,“店家問他想要什麼樣的,他說要跑得快的、脾氣好的、吃得少的……”
“然後呢?”香漓眨了眨眼,等着下文。
君溟輕咳一聲,繼續道:“店家聽完,牽了頭騾子給他。”
“……”
夜風掠過庭前老梅,抖落幾片殘瓣。一片花瓣打着旋兒,輕輕落在香漓的裙擺上。
半晌,一聲輕笑劃破寂靜:“你這是……在說笑話麼?”
君溟耳尖泛起薄紅,卻仍強作鎮定:“……不好笑嗎?”
香漓搖頭,眼底終于漾開一絲真實的笑意:“難為你了。”
月光流轉間,她望見他的側臉。清冷的月華勾勒出他深邃的輪廓,眉宇間凝着化不開的倦意,攥着酒盞的指節已然發白。
“君溟。”她忽然輕喚。
“嗯?”
冰涼的手指覆上他緊繃的拳。香漓的指尖沾着夜露,卻比他的掌心還要冷上三分。
“明明你的痛楚不比我少半分。”她的聲音輕得像歎息,“為什麼還要強撐着哄我?”
月光在君溟眼中碎成粼粼的波光。他垂下眼簾,睫毛在臉上投下顫動的陰影:“因為……如今隻剩我們了。”
香漓心尖一顫。
“你别怕。”他的聲音溫柔而堅定,“往後無論你想去哪裡,想做什麼,我都陪着你。”
“所以,”他喉間溢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哽咽,“你隻要像從前那樣,想着明日是吃玫瑰酥還是杏仁糕……餘下的,交給我。”
夜風忽然溫柔起來,攜着桂子殘香拂過兩人交疊的衣袖。
“我想抱抱你。”
“嗯。”
香漓傾身向前,君溟張開雙臂接住這個帶着桂花香氣的擁抱。她單薄的肩胛在他掌心下輕輕顫抖,宛若秋風中瑟縮的蝶翼。
“君溟。”她悶悶的聲音從他懷中傳來。
“嗯。”
“……你的笑話真的很拙劣。”
君溟低笑,胸腔傳來微微的震動:“嗯,下次改進。”
香漓收緊手臂,将他月白色的衣袍攥出細碎的褶皺。
“在我面前……”她的聲音輕若夢呓,“不必如此的。我們可以同喜,同悲,同傷……慕家雖殁,但我們還有彼此。”
君溟的呼吸凝滞了一瞬,月光下,他緩緩收攏臂彎。
“好。”他嗓音微啞,“……我們一起。”
月色如紗,将兩個相依的身影糅合成溫柔的剪影。遠處傳來夜莺的啼鳴,為這靜谧的夜平添幾分生氣。
香漓靠在他肩上,青絲散着淡淡的沉水香:“以後……我們可以一起回憶他們。”
“嗯。”
“你說……若真有魂靈,母親此刻會與我們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