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會呢?”他喃喃道,“不可能有人敢說出去的……”
男人突然求助般擡頭看向笹塚。
“那家夥——米克特蘭——不會對吉塞拉的女兒出手的,對吧?那是他的外甥女……費爾南多也疼她就像親女兒一樣……”
吉塞拉的女兒,他的女兒,他深愛的又難以面對的女兒。
“……我不知道。”笹塚平穩地和他對視,“我不知道被仇恨沖昏頭腦的前毒/枭是否對素未謀面的流着一半仇人血液的外甥女保有親情……何況米克特蘭疑似與不明宗教有所牽扯,這大大增加了不确定性。所以我無法回答你這個問題,岩沢先生。”
“……不明,宗教?”岩沢廣平喃喃着,臉上忽然浮現了鮮明的恐懼。
“似乎是這樣。”
那隻是對“聖子”展開的合理猜想,但笹塚也存了借此試探的心思,而岩沢廣平這個反應……
再不複之前神定氣閑的男人猛然伸出戴着手铐的手,抓住了笹塚的手腕。
“我會說的,我會說的!我什麼都說——但是請、請幫我找到我女兒瓦内莎——我沒有說謊!她失蹤了,她信了奇怪的宗教,然後就從家裡失蹤了!!”
這位犯下了彌天大罪的極道像是瞬間被人抽走了骨頭,隻剩下填滿了驚怖不安的狼狽皮囊。
“——求你們了,求你們救救瓦妮!”
…………
就像笹塚所猜想的那樣,當年的岩沢廣平,從一開始就是打入阿雷納斯家族的“釘子”。他的忠心隻屬于鬼齋會,屬于組長山田勝則。
他對妻子吉塞拉并非完全沒有感情,隻是到頭來那份感情抵不過對鬼齋會的忠誠與恐懼。而且山田組長對他擔保,如果他聽話,就饒過他妻女一命,畢竟沒了家族的依仗,吉塞拉一介女流在鬼齋會的控制下也翻不出什麼浪花。
岩沢廣平同意了。
待産的岩沢吉塞拉身體狀況并算很理想,她第一次生産時就不是非常順利,而作為長兄的費爾南多又非常愛惜這個妹妹。于是,在她臨盆的那個跨年夜,以費爾南多為首的阿雷納斯家族的核心成員紛紛趕往醫院陪護——而鬼齋會和川尾組就在必經之路上埋伏了他們。
吉塞拉本不該知道年夜的歡慶背後發生的一切,按照計劃,她應當一無所知地被推進産房,生下孩子,迎接新年,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再慢慢被告知真相。
可或許是費爾南多對妹妹确實感情深厚,在生死時分,察覺了背叛的費爾南多給吉塞拉撥了一通電話,想要警告妹妹快點逃走。事實上為了預防這種情形,岩沢廣平已經提前收走了妻子的攜帶電話,但他所不知道的是妻子還藏着另一個家族聯絡用的私人機——盡管看起來無害,她畢竟也是出身黑/手/黨的女人。
費爾南多或許沒能說完那通電話,但至少在丈夫能夠阻止之前,醫院裡的岩沢吉塞拉隔着電話,聽到了她的整個家族遭到背叛與屠殺。
那之後是尖叫,怒罵,哭泣,詛咒與淋漓的血,那個一貫溫柔和善的女人拖着臨産的沉重身軀用醫護的圓珠筆在丈夫的肚子上開了個洞。在被推進搶救室之前,她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從無名指上拽下婚戒用僅剩的力氣扔在癱倒的丈夫臉上。
“我們會下地獄的,你們也是,我會在那裡等着你。”滿臉血與淚的女人這樣說,“……主啊,我們本就該下地獄的。”
那句話成了她的遺言,倒計時的鐘聲敲響,而吉塞拉和她肚子裡的孩子最終沒能活着迎來新的一年。
岩沢廣平渾渾噩噩地料理後事、處理醫院方面的封口和善後,他沒有再參與後續對阿雷納斯家族殘黨的圍剿,隻是在最後和其他參與者一起發下血誓,誓言絕不将此事洩露半分。
他帶着一身血氣回到家,家裡五歲的長女正因為無人照料而放聲大哭。
已經失去了意義的嬰兒車裡,整齊打包着各種嬰兒用品,妻子留下的便簽紙還貼在上面,便簽上用日西雙語寫着:
“給我們親愛的梅麗莎”。
——那便是十三年前的“真實”。
…………
伊達航大概在用畢生涵養克制住自己給對方一拳的沖動。
笹塚擡頭看了看天花闆。
“攝像頭還開着呢。”他提醒道,“……真忍不住的話,可以等移交留置場(拘留所)的時候去車上再說。”
…………
伊達當然沒有真的暴揍岩沢廣平。這個最重要的突破口被攻克後,接下來的一切變得順利起來。畢竟,對于極道們來說,日本的法律或許不足以宣判他們的死刑,但米克特蘭陰魂不散的索命可是貨真價實。刑警們根據口供拿到了十三年前那場行動的參與名單,當然,僅憑口供不足以定罪,但這至少是一個好的開始。
松本理事官帶頭策劃着後續的行動,而看到希望曙光的刑警們也燃起了新的動力。
“一鼓作氣在新年之前搞定吧——!”
“啊啊啊拜托了,我想和女朋友一起看跨年煙花啊!”
“噫,現充爆炸去啦!”
話雖如此,情形也并不那麼樂觀。吉塞拉和她的小女兒死在跨年夜,笹塚和其他刑警都有所預感,米克特蘭的複仇劇很大概率會在這一個跨年夜裡走向尾聲……那同時恐怕也将上演最後的壓軸大戲。
十三年前行動名單上的所有人都可能受到生命威脅,不過至少,這裡不是墨西哥,他們應當不至于直接襲擊警視廳或者留置場。已經被拘留的這些家夥大概會成為另一種意義上的幸運兒,所以更大的問題在剩下的那些人裡。
剩下的這幾位“大佬”在警視廳行動之前都躲了起來,眼下這種行為讓人不知道該說是聰明還是自作聰明。警視廳也不急着抓這些家夥,他們打算順其自然拿極道們當餌,等着米克特蘭自己咬上來。
人選麼倒是不多,但足夠重量級——比如鬼齋會和川尾組的兩位組長,山田勝則和木下誠一朗。他們在真相揭露前就是重點關照對象了,算是意料當中。此外,還有一尾之前的偵查中最大的漏網之魚。
——十三年前為鬼齋會和川尾組建言獻策,促成“聯盟”,布下這場血色棋局的“軍師”。
這位幕後黑手明面上卻并沒有極道身份,不僅如此,他甚至……到三年前以警部補的警銜病退為止,一直好端端當着“丸暴”的刑警,在同僚的記憶中是個罕見的舉止和藹的“好好先生”。
這無疑是炸裂性的消息,組織犯罪對策課上下氣得直罵娘,連搜查一課都難得說不出什麼不中聽的話來損對面幾句,因為整個刑事部都跟着顔面無光。
黑警,極道的暗樁,内部的敗類。
也難怪這些年來對這兩家極道的打壓都遲遲不見成效。
……千防萬防,家賊難防。
而對于笹塚來說,熟悉的名字才更讓人愕然。
怎麼能不熟悉呢……在他第一次經曆滅門血案時負責案件的刑警,第一次當菜鳥警察時帶他的前輩,曾經在搜查一課與他配合多年的搭檔兼上司……那麼多年的同僚情誼,終結于他親手給對方戴上的手铐。
他事後時常诘問自己為何沒有早點看破竹田敬太郎的真面目,沒能早日阻止悲劇的誕生。竹田親手犯下的建築師桂木誠一密室被害案,成了笹塚和受害人之女桂木彌子——以及她的“助手”魔人涅羅緣分的起點,而竹田的堕落與對朝日影的背叛同時也在笹塚的心底埋下了一根刺。
後輩兼新的不靠譜搭檔石垣第一次向笹塚問好時,他下意識問道。
“你……以後不會變成犯人吧?”
——在胸口被僞裝成石垣的“XI”貫穿時,他再次想起了那時的情景。
幸好,他到底沒有錯看石垣。
笹塚以為那一邊的竹田會就這樣在牢獄度過餘生,然而……
他不知道這一邊的竹田怎麼會加入極道,不知道他為何入職“丸暴”而非搜查一課,也不知道他為什麼又提前病退。
竹田當年的行兇理由是,做刑警久了,卻發現經常接觸到的那些負面情緒反而讓自己感到無與倫比的喜悅……而那最終促使他利用自己的身份便利,親手打造了一起又一起悲劇,隻為享受由自己“加工”後人們所展露的“表情”。包括桂木誠一案,也僅僅因為想要欣賞父親慘死、幸福的家庭破碎後少女悲傷憤怒的臉而已。
非常簡單粗暴又難以理喻的理由。
竹田這次倒是沒機會欣賞自己因為家人而瀕臨絕望的神情了……但與此同時,竹田也犯下了比曾經更為瘋狂的罪行。
……這也是某種冥冥中的命運嗎?
檔案照片裡,前額生着紅痣的中年男人是刑警中少有的慈眉善目,半分看不出竟是佛面獸心。銀灰色頭發的刑警凝視着這張熟悉的面孔,發出了幾不可聞的歎息。
“……目暮先生。”
“嗯?”
“我想申請加入竹田那邊的跟監小組。”
——走向新年夜的倒計時開始,是時候準備發起反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