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被族長帶到宗祠,兩人一同在列祖列宗面前跪下。
當男人聽到父親維持了這麼多年的謊言究竟是什麼的時候沒有任何意外。
很多事情他都能通過自己敏銳的聽覺去探知到。
隻是幼時的他一味遵從父親的命令,如今剝離巴達族少主的身份,他對這些謊言的成因隻覺得好笑。
聖鏡在很多年前就提示過要盡快找到蟬。
可族長認為想在茫茫森海尋人簡直是不可能的事,他不願意動用那麼多人力物力去尋找一個可能根本不存在的蟬。
不知從何時開始,聖鏡能與族長交流的時間越來越少,族長終于有了緊迫感,他開始思考,聖鏡要他找人是不是為了維持自己的力量。
直到那年聖鏡給出明确的指示,鏡子裡閃過一個金色的人影,族長知道這是最後通牒。
他前往藏書閣尋找了制作毒霧的辦法,并成功花費幾個月的時間找到了蟬。
這一切簡直太順利,族長甚至有種飄飄然的感覺。
可自從蟬來到翠谷之後,聖鏡真的沒有再給過任何預示了。
蟬的鮮血都無法喚起聖鏡的靈性,好像真的變成了一面普通的鏡子。
族長跪在聖鏡面前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他一次次用靈魂與聖鏡建立連接,一次次失敗。
巴達族正如他的謊言一般,真的成了神不要的棄子。
還好前幾年他為了躲懶讓那群祭司們編造預言,聖鏡沒再降下預示這件事情已經被族中大部分人接受,可接下該怎麼做,族長想了好幾年。
聖鏡逐漸失去了往日的光澤,族長的精神也越來越差勁,他實在是想不通,為什麼找到了蟬反倒讓神離他遠去了?
男人聽見了父親的疑惑,他俨然知道答案,可他并不願意告訴父親。
畢竟這個答案很少有人願意接受。
所以他對父親說:“既然謊言已經有了開端,不如就讓他繼續下去,讓蟬成為聆聽神谕的聖子,慢慢代替神明成為新的指引者,這樣就能……”
“成全了你和他的奸情,是嗎?”族長打斷了男人的話。
要不是某次族長去找男人的時候在屋外聽見了蟬甜膩的叫聲,他還不知道兒子和蟬居然已經厮混在一起了。
族長猛地起身,指着男人的鼻子大罵不孝,“我這些年為你挑的适齡女你一個都沒要,說自己沒心思成家,我看你的心思都放在那個妖怪身上了!”
男人知道父親為何如此生氣,可他無論如何都不會讓父親染指蟬。
所以他也站起來,微微低頭看着他的父親,“他不是妖怪,難道這麼久了您還沒想清楚嗎?神之所以不再通過聖鏡與我們交流,是因為祂相信我們擁有統領綠裔的能力,蟬的到來隻是過渡而已,巴達遲早會成為由人做主的地方!”
“閉嘴!你簡直,簡直大逆不道!”
對族長來說,他的兒子是被蟬蠱惑了。
盡管他這些年對神也沒多尊敬,甚至能在神殿裡做那些苟且之事,可是當他無法再與神交談的時候他會感覺到自己被遺棄。
當恐懼被逐漸放大的時候人會喪失所有判斷能力,他沖出宗祠準備告訴所有人蟬引誘了他的孩子,可是還沒走出門,心口就被一柄長刀貫穿。
“父親,您年齡大了,不适合再統領巴達,我會遵照神的意志,讓所有綠裔明白,哪怕沒有神的指引,我們也能擁有未來。”
男人順利當上了族長,繼任儀式那天蟬還過去給他戴上了花環。
雖然這個花環是男人死乞白賴去求,握着蟬的手一點點兒編出來的,但是蟬能親自過來見證他的繼任還是讓男人笑得很高興,像個心裡沒煩惱的大男孩兒。
巴達族在男人的統領之下越來越繁盛,他在閑暇時間裡給蟬寫了一支歌謠,教給族裡所有的小孩兒傳唱。
他握着蟬的手,說這支歌唱的是蟬。
“春雨綿綿,光陰遊走,藏身泥土下的夢啊,等待着歲月的喚吼。
烈日炎炎,高歌枝頭,凡世紛擾的迷霧,被風的低語捕獲。
紅塵滾滾,蟬鳴四起,将靈魂融入秋風,化作不朽。”
蟬眨了下眼睛,不像聽懂了的樣子。
男人摟住他的腰,笑得不知道有多甜蜜,“我會掃清所有障礙和你在一起,我能做到的。”
繼任後的第一次年節,蟬在衆人吟唱這首歌謠的時候登上祭台,他雙足裸露在外,穿着輕薄又華麗的衣衫,和男人一起舉行祭禮。
一個女祭司突然沖到台上,她指着蟬,用所有人都能聽見的聲音說:“自從這個妖物來到翠谷之後聖鏡就徹底失去了光澤!神在憤怒!在唾棄巴達!沒有了神的指引巴達族還有将來嗎!”
男人皺起眉頭,給了下屬一個眼神,女祭司很快就被拖下去了。
可女祭司的聲音還在祭場内回蕩:“你弑父奪位,天理難容,不得好死!”
祭禮還是繼續下去了,可懷疑的種子藏在了每個人心裡。
特别是前任族長的死因,根據男人的說辭是在祭祖的時候傷心過度而亡,畢竟那時族裡的權力都已經握在他手裡,他說什麼就是什麼,沒有人敢違抗。
可現在就未必了。
女祭司的話讓許多人看到了一種可能性,或許自己也能試着争一争那個位置,這樣就能擁有那隻誘人心動的蟬了。
混亂一觸即發。
先是男人要将蟬奉為聖子的決定被大多數長老認為是一己私欲,蟬根本不配當巴達族的聖子。
再是男人承認了神的消亡之後逐漸潰散的人心,他告訴綠裔們巴達的未來如何都由人自己決定,可誰在聽到這番說辭的時候都隻是搖着頭,失望地看着男人。
蟬能感覺到男人的疲累和憔悴,他幫男人揉着額頭,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可即使這樣男人也很滿足。
“改變總是痛苦的,但我相信能跨過這一關,人總得面對現實。”
蟬移開視線,握着男人的手往外扯了扯,男人笑着露出疑惑的神态,蟬卻二話不說帶他去了神殿。
巴達族的聖鏡還好好立在那裡,蟬指着聖鏡,意圖再明顯不過。
男人點頭表示自己知道,“可我不想像他一樣編造任何與神相關的謊言,他真的愛神,真的敬神嗎?如果他是這樣的人,我也不會做出……”
弑父那種事了。
不。
他在撒謊。
神是堂而皇之的借口,男人是因為不允許有人觊觎他的蟬才做出這麼多大逆不道的事。
這和蟬無關,是他的私心和欲望在作祟。
所以不管要付出怎樣的代價,他一人承擔就好。
蟬的臉上難得閃過了一抹憐憫。
男人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特意彎下腰去看蟬的臉,“真是難得,能讓你為我擔心,我不會讓自己有事的,誰也别想……從我這兒奪走你。”
隻是蟬的吸引力實在是太強,族裡的長老和祭司們就算最開始對他有愛慕,在得知聖鏡是因為蟬的到來才徹底失去作用之後變成了欲殺之而後快的憤恨。
不知是誰提起,說蟬本來就是前任族長找回來作為聖鏡祭品的,可是現任族長卻被蟬的美貌所吸引,放棄了讓蟬成為祭品的想法。
蟬突然被推至風口浪尖,成了巴達族的公敵,那位在祭場生事的女祭司也被人放了出去,她和所有人說自己當時去宗祠掃塵時聽見的父子對話,男人弑父的罪名已是闆上釘釘。
然而隻有族長才擁有與聖鏡連通交流的血脈,若是巴達族還想延續下去就必須将罪名全部安在蟬的身上。
不知道有多少人勸男人将蟬獻給聖鏡,可男人卻直接來到神殿把聖鏡砸了個稀巴爛。
蟬在旁邊看着一切,他皺起眉頭,像是不太理解這樣的做法。
聖鏡被毀,誰都說族長為了蟬徹底瘋魔了,一批又一批的人來到神殿前想強制将蟬奪走,可都被男人斬于刀下。
那是一場不見天日的殺戮。
“他殺瘋了,翠谷血氣一片,直到那些激進的長老祭司都被他處死,萬人前來讨伐,讓他把蟬交出來,隻有這樣男人才能不被蟬蠱惑,帶領綠裔繼續走下去。”
樊美儀還在說,她帶林倦歸來到了男人和蟬曾經居住的地方。
這裡已經被藤蔓爬滿,搖椅還擺在窗台邊,外面挂滿風鈴,看起來很有生活氣息。
林倦歸突然打斷了樊美儀的話:“對巴達來說血脈好像很重要,這像不像一些極端家長說他家兒子純潔無暇,是賤人勾引了他家寶貝的感覺?”
樊美儀哽住,她不知道為什麼林倦歸在聽完這些還是這樣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繼續說:“或許蟬也看不下去了,他第一次在男人面前開口———”
“其實他們說得沒錯,否則我為什麼要留在這裡,不就是為了更方便看你們的笑話嗎?”
男人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蟬突然擡起手越過頭頂,那些碎裂的鏡片從地上聚合,恢複如初。
綠裔們看見這一幕的時候喜不勝收,可下一瞬他們發現天空變了顔色,烏雲壓頂,紫雷閃過,威嚴的聲音層層疊疊地從天而降,聽得人頭暈目眩。
“你又無作為了一世。”
“嗯。”蟬的語調很慵懶,他的頭發随風飄舞,臉上是漫不經心的笑,“我不對人性抱有期待,更喜歡在旁觀察,今日之所以召你而來,是想問你,我們之間的賭約,是我赢了吧?”
所有人都趴跪在地上,他們無法直視神的降臨,隻有男人還在锲而不舍地伸出手,像是想觸碰蟬的衣角。
神沉默片刻。
蟬是祂派往巴達的使者,當文明推進到某一時刻,神會悄然退場。
可是人類會錯了意,甚至将蟬圈禁在領地。
“你赢了,你要什麼。”
蟬轉身走到男人面前,男人終于觸碰到了蟬的腳,他想仰起頭看看蟬,卻感覺自己身上像是背了千斤重的枷鎖。
“從我這裡分給他進入輪回的能力,他的天賦很強,你知道的。”
“……你會經受無與倫比的痛苦。”
蟬仰着頭笑,“誰讓我就是這種性格呢?看樣子你答應了,那就來吧。”
男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猛烈的雷聲在巴達響了三天三夜,他再醒來時手邊隻留下一隻一動不動的銀蟬。
原來他會說話。
也看得懂自己做的那些事。
他的偏執,愛戀,欲望,他都明白。
可為什麼要以這種方式離他而去。
真是……好灑脫。
過來讨伐蟬的祭司們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捧着銀蟬嚎啕大哭的男人。
他們或許還不明白蟬和神之間賭了什麼,可是蟬既然被天雷擊中就說明神還是願意為了巴達懲罰蟬!他們并未被神放棄!
這群人還來不及高興,男人的眼睛驟然泛起一抹金光,以他為中心的人通通倒在了地上,再也沒了站起來的能力。
“他把與這件事不相關的人全都送進了輪回,剩下的人靈魂則是被禁锢在了巴達,巴達變成了死星,誰都不能再踏入這裡。”
林倦歸已經把搖椅上的藤蔓都扒開,自顧自坐了下來,他提出疑問:“是嗎?那你是怎麼成了守門員的?”
“淬煉靈魂是祭司的日常,雖然我死了,但我的靈魂還有力量,我問男人敢不敢和我打賭,他答應了。”
林倦歸眯起眼睛,對樊美儀的春秋筆法顯然心有忌憚,但他還是順着問下去:“什麼賭?”
樊美儀看着林倦歸,眼神帶着狂熱:“看在我照顧你這麼多年的份兒上,你願意赦免巴達族曾經犯下的罪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