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便是寒露看到蕭淮的第一眼。
他天神般地朝她伸出手,自這以後,他便是她的一切。
她随他回了汝陽王府。
他将她帶回王府後,她對他倒是極其依賴。
一個丁點大的小孩剛開始哪都不去,隻跟着他後面轉,話也不說,就當着他的小尾巴,攥着他衣角不放。
對這個小孩,這位汝陽王殿下倒是有着難得的耐心,任她在後面跟着,在下人戰戰兢兢地上前想要将這個小孩扯走時,他卻揚揚手打發。
他居高臨下地瞧她,站在廊下的陰影裡,看去膚白唇紅,漂亮俊美,落在小孩眼裡便是神仙般的存在。
“想好了,跟了我就走不了了。”
“我并非好人。”
“你以後過的不會痛快。”
對着面前的這個小孩,青年難得良善一回,坦誠說了句真話。
小孩眨巴着眼睛,透亮的瞳孔像是沁在水裡的黑櫻桃,裡面有着小孩的清澈,也有着小孩沒有的空茫和平靜。
小孩并不懂好人壞人,痛快不痛快的意思,她隻知道,她很餓,她吃了很多土,很多草,把肚子吃的鼓鼓的,但還是很餓。
嬷嬷也不給她吃的,還拿走了娘親留給她的長命鎖,她不喜歡嬷嬷,但……她也隻有嬷嬷。
現在嬷嬷也死了,她知道死是什麼意思,死就是,她再也看不到他們了。
也看不到爹娘了。
她的爹娘都死了。
她現在還記得,一直記得,有很多騎馬拿刀的人沖進來,他們大喊着大笑着,到處……殺人,娘親說這是匈奴,爹爹和那少年将軍會一起守護他們。
那少年将軍很是勇猛,他打了很多勝仗,爹爹是太守,也很厲害。
但是爹爹死了。
娘親抱着她,看到城牆上的都倒了下去,那個少年将軍卻仍舊站在那,好似永遠也不會倒。
她的爹爹被匈奴殺死了,後面……娘親也死了。
都死了。
娘親說,說讓她活下去。
她聽話,她最聽娘親的話了,她不能讓娘親不開心,她答應了娘親,她會活下去。
她要活下去。
殺匈奴。
她知道,這叫報仇。
她要為爹娘報仇。
面前這個好看的人像神仙一樣,他救了她,他把她帶來了這屋檐下。
她不用淋雨了。
他應該也會給她飯吃。
她不用挨餓了。
她活下去,她長大,她可以去找匈奴,去報仇。
小孩想到的便隻有這些。
于是,在青年說完這幾句後,小孩仰着腦袋盯他,攥着他袍擺的手不僅沒有松開,反而又擡起另一枯枝般的小手,一起死死拽着,用着明顯是小孩的稚音說:
“不走,我餓,我冷,我不走。”
衣袍被輕微扯動,蕭淮垂着長睫,無悲無喜地看着這小孩,恰好此時起了陣風,青年鋪陳後背的烏發吹拂而起,冷秋的雨水席卷着刮來,掠過青年周身,烏發被雨水沾濕,使得他冷意更甚。
小孩不明所以,像鹌鹑一樣瑟瑟發抖着,冷得直打噴嚏,但她依舊沒有松手,還是緊緊拽着,像是拽着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蕭淮,當今二皇子,不過十七便立下赫赫戰功,驅逐匈奴收複失地,被皇帝封為汝陽王,拜為大将軍,任太尉一職,當真是天之驕子,衆望所歸。
隻是不知為何,在滄州一戰後,這二皇子以身體病弱為由,竟是辭了太尉一職,辭了大将軍之位,轉而任職文官,前些日子請命處理流民一事,盡數收編解決,免了流民暴亂入城的隐患,皇帝為此龍顔大悅,給了諸多賞賜。
這二皇子生的俊美豔麗,容貌勝過女子,看去并不雄壯魁梧,但自收複失地驅逐匈奴後,未有一人敢懷疑他的大将軍頭銜。
自先帝起便未收複的北方五州,蕭淮竟是盡數收回,還将肆虐多年的匈奴趕至西涼邊境外。
可見他如何殺伐果決,腳下堆積了多少白骨。
任職文官後亦是步步為營,心狠手辣,朝中大臣面上不言,但背地裡皆是知曉,雖太子已立,但昏聩無能,暗流湧動間,已有不少人在思忖是否另擇明主,否則若是有一日這二皇子登了大統,站錯隊的人如何有活命機會。
因而朝堂之上,大臣之間,對這位二皇子皆是忌憚三分,若是被他這般看着,怕是早已腿軟發抖,跪伏在地磕起頭來,但這小孩沒有。
她沒有松手,仰起小腦袋盯着他看,眼瞳珠子般地轉溜着,剔透無暇。
蕭淮忽然悶笑出聲,似歎息似譏諷,一把抱起了她。
然後養着她。
他并未問她名姓,問她父母,問她來自何處,他什麼都沒問。
她不需要有過往。
他為她取名寒露,将她訓練成死士、細作、刺客,為他賣命。
寒露是她的代号。
他同她說,留下來,這便是她欠他的恩。
他也和她說,恩情還完他便會放她走,不再管教她。
這恩情什麼時候算還完,看她,也看他。
他那時好心地給了她兩個選擇,離開或者留下。
留下,他會親手培養她,變成和他一樣的人。
但她沒有自由之身,不過是他的奴和棋子。
寒露親緣死絕,已無處可去,他當時說的很多話她都不懂,聽完後隻趴在他肩頭問了句:“有飯吃嗎?”
青年輕笑了聲,說有,她便留了下來。
直到如今。
她早已及笄,過兩天便十七了。
從當年什麼都不懂的小孩,成了如今的少女。
她被當成死士秘密訓練了這麼多年,通過試煉之後,便要出任務了。
寒露對外是王府的侍女身份,因而未曾訓練時,她在王府便與一般的侍女無異。
隻是要說起來,她與一般的侍女也有點不同。
因為府上沒有哪一個侍女會被允許睡在蕭淮房間。
蕭淮夜裡從不會讓丫鬟進他的房,之前有兩個新來的丫鬟想爬床一步登天,拼一下榮華富貴,便膽大包天地進了他房間,隻是這手都還沒摸到床,蕭淮便喚了侍衛,命其亂棍打死扔出府去。
自此以後,沒有他的允許,無人敢進他房間半步。
但寒露是例外。
一個是因為這是他親自帶回來的,也是他親自養大的,除了衣食起居這些交給了嬷嬷,讀書識字,刀劍騎射,都是他親自守着她。
他似當真對她寄予厚望,教她琴棋書畫,教她世家禮儀,教她劍術武功,也會把她扔進無風樓裡,讓無風樓的首領訓練她成死士暗衛。
但她好像天生就對琴棋書畫缺根弦,請來的先生直搖頭,就算蕭淮親自教導也收效甚微,琴弦沒幾下就弄斷了,字寫得歪七裂八,狀如狗爬。
但劍術下毒,騎射擒拿這些她卻學得極好,直至如今,無風樓裡已鮮少有人是她對手。
而由着她那時是小孩,又瘦弱沉默,怪惹人心疼的,每每隻要寒露勤勉老實地完成了訓練,在和别人的對練中取了勝,她黏着他無聲地撒嬌,或者想在他這尋求一點依賴,他倒也不會過于苛責,會由着她有一點小孩的軟弱,以及恐懼。
這算是他對她的獎賞。
因而,在有次晚上的雷雨天,當小孩因為打雷生出夢魇,她瑟瑟發抖不停流淚,嘴唇呢喃着一直喊爹爹喊娘親,朝自己唯一的依賴人那裡尋求安全感,當她光着腳披散着長發推開了他的門,說她害怕,想待在他身邊時,蕭淮允了。
小孩一下抱住他,直往他懷裡鑽,似是要将她整個身體都埋進去,她不停地發着抖,很快,蕭淮的衣衫濕了大片。
脆弱和害怕是小孩的特權,那時,蕭淮沒有過于苛責一個小孩,他身上有着一種近乎詭異的溫柔,這是外人在這汝陽王殿下身上不曾看到,也絕不會看到的。
他輕輕拍着小孩的背,任憑小孩的眼淚鼻涕全都蹭到他衣衫上,然後,他薄唇輕啟,唇紅齒白間,平緩輕柔的歌謠像是月下的湖水,就這麼靜靜地流淌出來。
小孩沒哭了,呼吸逐漸平穩,雙手卻仍緊緊攥着他胸前衣襟,夢裡也不放,好像生怕他會走。
怕自己又挨餓受凍,怕一群群的狼又圍着她。
她拿石頭砸,手裡眼裡全是血,那些狼卻還是沒走。
但後面幸好,有天神下來,狼全跑了。
蕭淮在寒露眼裡,便是這麼一位天神。
可偏偏這位神仙在外人面前卻是個心狠手辣的閻羅,怕是與惡鬼也沒什麼兩樣。
寒露就這麼睡了過去。
自這以後,蕭淮便讓人在屏風外面擺了張床,雷雨夜她可以睡這,害怕了喊他一聲,他會應着。
這日晚上,當寒露從無風樓回來時,天際驚雷閃過,恰巧電閃雷鳴,狂風驟雨。
又是這樣的雷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