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她剛翻過府衙的牆,便看到了朝這而來的林肅。
他穿着便服,半束的頭發稍顯淩亂,眉眼也透着疲憊,顯然是發現她和令牌不見了,匆忙來刑部找。
寒露并未和他過多交涉,随手将令牌扔回給他。
“你殺了他。”林肅接過令牌,在少女将要掠過他時,忽然便說了這幾字。
陳述句,而非詢問。
而面前的少女目若寒潭,死水無漪,白皙的面頰上還沾着點點血迹,已極是明顯。
少女腳步停下,靜默地站在他一旁,沒回他。
不遠處的混亂滔天,林肅緊握手中令牌,眉眼在昏暗裡看不真切。
他的聲音輕了下來,閉了閉眼又睜開,歎了口氣道:“吳文亮一死,這件事于汝陽王便已結束……汝陽王如今被聖上賜婚,與武安侯千金聯姻,他将武安侯勢力納入麾下,又得聖上信任,已然得到計劃好的一切,甯甯,你殺或不殺這個人,其實都無緊要,你何必要讓自己雙手染血……”
林肅話聲一頓,他垂下眼,眉頭緊鎖,目光落在寒露那拿着薄刃流着血,還在不斷顫抖的手上。
“甯甯,我知道,你不想殺他。”
林肅說這話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話語中盡是歎息和心疼,那無從去掩飾的憐愛是如此明顯,而這番話落在此時的寒露耳邊,卻無異于一道直直劈在頭頂的驚雷。
這道雷将她渙散的意識劈了個清醒。
寒露腦子很笨,但饒是她腦子再笨,此時此刻在聽完林肅這話後,也徹徹底底地明白了。
明白了方才她眼前為何會閃過公子的身影,公子手中為何會拿着一柄染血長劍。
明白那驟然而起的惡寒是因為什麼,那胃裡的嘔吐感又是因為什麼。
因為她覺得惡心。
她和那少年一般,在這些上位者眼中,皆是一樣的蝼蟻與玩物。
他把她豢養在籠子裡,不過是為了利用她,馴服她,折磨她。
凄冷月色下,少女擡手抹掉臉上鮮血,緊緊握住了手中薄刃,任憑其劃破手指。
雪亮冰刃沾了血,折射出的月光異常寒冷,甚至,血腥。
少女大笑了起來。
也終于明白,明白……為什麼公子要讓她親手殺了這少年。
就如同當初,他逼她親手殺了青楓。
因為她不聽話了。
他不過想讓她聽話罷了。
青楓和他,本不該死。
——
寒露回了汝陽王府,仍是同那晚一般,踏着血色和月色。
一抹纖細身影立在王府高牆,烏發如瀑披散,被夜風吹起。
少女低眸看向庭院,庭院裡堆滿了綁着紅綢,貼着囍字的箱子,金銀珠寶,绫羅綢緞,一件朱紅色喜服在夜色下分外刺目。
她遲鈍地眨了眨眼,那雙覆了薄冰的眼眸忽然之間浸滿血色。
眼睛仿佛被人拿刀剜着,疼混着憤怒,混着不安,混着不解,甚至是混着無助盡數湧入少女腦袋,忽而之間,一行血淚自她眼尾滲出,在她透白的臉上蜿蜒出一道駭目血迹。
少女緩緩擡手擦拭,不遠處回廊之上,幾個下人搬着梯子在挂紅綢帶,貼囍字。
向來冷清的汝陽王府,竟是顯出了幾分喜慶。
下人談論的聲音不大不小,風一吹,剛好落在少女耳邊:
“聽說這次是聖上賜婚呢,武安候的千金,身份尊貴,和我們王爺可配了!”
“賞賜都下來了,管家都命我們開始布置,估計過不久便要成婚了。”
“聽說那位千金喜歡了我們王爺很久,王爺這次亦接受了賜婚,當真是天造地設了。”
“既然王爺都接受了賜婚,定然也喜歡那位千金,以後這王府便要有夫人了,不知道這王爺夫人好不好相與……”
“夫人來了,看以後還有哪個小蹄子敢爬王爺的床……”
“誰說的,我看王爺身邊的那個寒露便敢!你瞧,以前打死幾個人後,誰都不敢再進王爺的院子,就那寒露敢,不僅敢進院子,還天天晚上往王爺那寝屋跑!仗着自己是王爺養大的,比旁人多了幾分親近,便不知羞恥地勾引王爺!也不知道她給王爺灌了什麼迷魂湯,王爺竟沒有打死她!不過等王爺一成婚,王爺夫人一來,我看她還敢不敢勾引王爺!”
“說的是,她還真是在癡心妄想,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麼身份,她不過就是一奴婢而已,王爺如何看得上她。”
“是啊,你看她爬床爬了這麼久,連一個妾的名分都沒有呢……”
“長了一副狐媚樣子,平日裡眼睛都長頭頂了,看上去一副冰清玉潔的樣子誰也不理,誰知道盡做一些下/賤事……”
“對對,我跟你們說,有一次她爬王爺的床沒成,王爺罰她在雨裡跪了一夜呢,那天打雷刮風的,看去那個可憐勁,王爺可真不會憐香惜玉呐……”
“對這種賤人有什麼好憐香惜玉的,王爺不殺她就是仁慈了……”
“說的是……”
……
細微的破空聲驟然響起,少女手中染了血的薄刃飛出,話聲笑聲突兀消失,緊接着,隻剩下幾具屍體依次倒下的聲音。
薄刃更紅了。
寒露躍下高牆,腳尖踩在血泊,俯身拾回薄刃,看了眼那高高懸挂着的紅綢,那貼着的囍字,想……
她可真是個蠢貨啊。
——
“砰”一聲,蕭淮的書房被人暴力砸開,一扇上好的雕花梨木門應聲而倒,外頭月色照進,瀉了一地陰冷。
随着月色滲進的,還有少女身上那淡淡的幽香,以及……濃重的血腥味。
斜坐桌前的男人卻眼皮都未擡。
他緩緩合上書卷,肩頭落滿月光,唇邊漾着笑意,隻輕描淡寫地問:“任務完成了?”
他問的是如此随意,仿佛隻是如往常一般,在等貪玩的小孩回家。
隻是這次不一樣了。
怎樣都不一樣了。
她滿身的戾氣,渾身的血腥,那被砸爛的門都在昭示一個事實……她不聽話了。
不聽他的話了。
不乖了。
男人嘴角的笑意更深了,眼底卻漆黑深重,望之如深淵。
此時此刻,在月色都照不到的地方,他修長的手指把玩着一個白瓷小瓶。
白瓷通透無暇,在男人如玉指間轉來轉去,看去頗為賞心悅目。
裡面卻裝着蠱毒。
噬人骨髓,控其心脈的蠱毒
無風樓暗衛皆會被喂的蠱毒。
他想,喂了,她便聽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