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瞳打量黑山驿,察覺到那女子側身看他,清亮的眼中含着懷疑與警惕。
她容貌嬌麗甜美,面上沒了笑容時,卻透出股如冰刃的鋒利來。
“好心人,您當真要在這裡等我死?”
她還在懷疑臨瞳。
臨瞳解釋:“隻是怕誤殺了一位不壞的年輕人,落下心結,往後入那試煉之地,說不得要被心魔刁難一番。”
臨近進天地輪回的日子,臨瞳有一種很謹慎的備考心态,天地輪回進去了便出不來,古往今來無人能說清裡頭到底有什麼難關等着至尊們,他須得多做幾手準備。
秦歸燕一怔,眨眨眼,不解地問:“我看起來不壞嗎?”
後院安靜下來,臨瞳打量這個小姑娘,心想,這女子看着年紀輕輕,卻已命不久矣,她已命不久矣,又修為高深,卻沒有攜一身怨氣為非作歹,反倒是安心在黑山驿做個小驿卒等死,可見心性不壞。
“看起來不壞。”
秦歸燕呼出口氣,指着驿田旁的暖屋:“那個菜房裡住雪不在和大黃,他們是蛇妖和犬妖,都喜歡暖和的地方,咱們驿站在冬季的綠葉菜子都是菜房供的,主屋是驿丞大人的,我住東廂,你可以住我對面的西廂。”
臨瞳看着主屋的方向:“主屋旁邊的耳房裡有妖族氣息。”
秦歸燕回道:“住那的也是一位驿卒,她找路特别準,出遠門送信去了。”
臨瞳颔首:“有水靈之息,看來這位同僚是水族。”
秦歸燕心想:同僚?道友你代入身份可真快。
“銅錢草、水仙、富貴竹也是住水裡的,你站這等我一會兒。”
秦歸燕小跑進自己的東廂,從四件櫃裡翻出一套綠底紅花棉被和一個枕頭,抱到屋外。
臨瞳被這床被子的顔色吵得眼睛疼。
秦歸燕用腳頂開西廂門,把被褥放到炕上:“我們這都睡炕,你怕冷就自己點個火咒燒柴吧,柴房裡有柴,劈柴這事也是歸廚子的。”
臨瞳跟着秦歸燕進屋:“過了玉骨境便該無懼寒暑,何須燒炕?”
“我燒,我自幼便被灌了幽寒玉髓,練成幽寒血,從記事起就沒體會過不怕冷的日子。”
秦歸燕轉身對臨瞳雙手合十拜了拜,“您好好休息。”
她噌一下竄出去,跑回自己房間。
臨瞳想,這女孩似是很怕他,約莫是被那句一年後不成功取回法器便取她性命的話吓着了。
兩人的屋子門對門,窗對窗,臨瞳視力極好,從開着的窗看到那女孩屋裡的牆上挂了一幅字。
不學燕丹客,徒歌易水寒。
字迹淩厲至極,鐵畫銀鈎間,帶着殺身成仁的壯烈。
女孩察覺到他的視線,将窗戶砰的一聲關上,臨瞳禮貌地收回視線,打量起自己接下來一年的住處。
秦歸燕轉身看着牆上挂着的書法,将字取下,牆上有一道深刻劍痕,正散發出淩厲劍意。
黑山驿的驿館是新建的,後院都是老房子,東廂房的牆上有前任住客留下的劍痕,前掌櫃說那是她曾經的朋友所留,這劍痕抹膩子蓋不住,隻能用帶有同等殺意的書法壓着,不然晚上就沒法睡了。
對于修士來說,若能參透這劍意,卻是大有裨益。
秦歸燕描摹劍痕,少頃,她側過身,隔窗看着對面的西廂,面無表情,指尖有劍氣若隐若現。
這無名至尊不知底細,不知背後有無陰謀,不清楚他的來意是否是真的如嘴上所說,隻是等秦歸燕死了再取法器。
這等麻煩人物,殺了才是最省事的,可若是沒能一擊必殺,卻要徹底得罪死這個至尊,連累驿站裡的同僚,贻害無窮。
何況此事是她理虧在先,她要不吃人家的法器,啥事都沒有。
若是在對方展現惡意前,她便因着心中猜疑先動手……不行不行,做人不能這樣。
劍氣消隐,秦歸燕拍拍自己的額頭,在炕上盤腿坐下,閉目觀想。
識海之中,那劍意凝成的無名劍士手持鐵劍,對她一揮,秦歸燕手持兵刃迎上前去,雙方的劍在識海中碰撞,濺出無聲星火。
臨瞳收拾睡榻,鋪開被褥,鼻尖嗅到淡淡的皂莢香氣。
他将自己脫到隻剩亵衣,躺到柔軟的被褥中,滿心新奇。
這被子的顔色吵鬧,蓋起來卻很舒服,他捏着被角,把自己的腦袋蒙起來,又掀開。
臨瞳是妖修,過往睡眠時,通常是化作原型找個地方,将下巴往前爪一搭,閉眼便是。
如人一樣躺在床榻上,蓋着被褥,還是臨瞳有生以來第一次。
東廂那側有靈力波動,說明住在其中的人在修煉,對修士來說,睡眠從不是必須的,高階修士可以十天十夜不睡覺也精神奕奕,勤快點的便直接用打坐補充靈力和精力。
可是那女子不同,她便是再努力,一年後幽寒血浸透她周身經脈,必死無疑。
臨瞳活了兩百年,見過的人和事很多,深知這種已身處絕境還要掙紮一下的人,必是心有不甘,隻是任她多不甘,臨瞳必不會讓秦歸燕賴掉自己的法器。
他用被子将自己卷起,滾了滾。
第九紀的第九百九十九年,二月四日,立春之日,臨瞳煉制的法器被一身負幽寒血的女修吞吃。
臨瞳見她年紀不大,犯錯許是無心之失,遂入黑山驿為廚,與那女子做了同僚,等待她死後再取走自己的法器。
這一夜,許久不曾入眠的臨瞳夢見了二十多年前的一樁往事,那時他還未在黑山潛修,化作一小獸在塵世閑遊,路過南方闵福沿海一帶,彼時正值新春,他蹲坐在街頭看人類的英歌舞。
喧鬧人聲中,有個漁家女孩抱着一袋包子坐到他身邊,吃着吃着,分了他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