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餘猛地擡頭,對上她的目光,王永微微躬身,露出些伏低做小的意味:“安大人近來事忙,便由奴婢代為轉達。”
在青州城時,宵衣衛明明就已經在追殺蕭持鈞,為何今日王永還特地跑一趟。思及此處,祝餘再次确認:“是殿下的意思嗎?”王永不語,隻默認地伏着頭。
怎麼會呢,祝餘有些茫然。
前世她從未接到過這樣的指派,蕭持鈞被追殺這事她也是看到他的舊傷時才得知。如果确實是自這一年起就被下了宵衣衛的追殺令,那為何後來得知她也曾是宵衣衛後卻隻字不提?
祝餘在院中靜坐了許久,細細回憶着前世有關的細枝末節,黃老漢今日出門去了,說是許久沒回京,有幾個老友想叙叙舊,她正琢磨着午後尋個借口去東宮一趟,便聽見敲門聲。
來人小厮打扮,見着祝餘後,行了個抱拳禮:“故人來信,教送來此處。”祝餘接過,封皮上寫着:陸英收。
陸英,這是太子妃的名字。意識到是誰的來信,正愁沒借口去見太子妃,祝餘收了信便取了佩劍往宮裡去。
持着令牌,一路暢通無阻,在殿外等候傳召時,還聽見内裡宮女太監灑掃的聲響,等着無聊,祝餘細細觀察着周遭的變化,頭頂隐約能感覺到暗衛的存在,殿門口有侍衛把守,并為發覺什麼異樣,她盯着腳下的地磚,看了又看。
還沒等到傳召的消息,正當祝餘想要再次請示通傳時,殿内有腳步聲傳來,一人被簇擁着急步而來,行走之間衣袂翻飛,夾雜着些不規整的步搖聲,祝餘尚未擡頭便聽見了她的聲音:“令儀——”
是太子妃。
許久未見,她憔悴了些,被女史攙扶着,匆匆而來,玉白色的外袍,提着绛紅的裙角,女史一邊走着還一邊勸着:“殿下慢些……”
祝餘迎上去,越過内門的門檻,接住了太子妃的雙手,後者緊緊抓着她的雙臂。
算起來,重生前的祝餘,已将近七載未見陸英,起初是不敢現身,後來好不容易從宵衣衛叛逃回京,卻隻見故人墳茔。
祝餘還未說出些什麼話,太子妃的眼淚如珠一般接連掉落下來,砸在她的手上。
三年前被責罰時,太子妃尚在母家小住,兩地消息閉塞,等她得知回京後,祝餘早已被宵衣衛帶走,此後她為此與太子怄氣,也未得到關于祝餘的半分消息。
想到太子妃此刻還懷有身孕,祝餘托着她,慢慢往内殿走,一邊安撫地給她順氣,一邊告饒:“英姐姐,你别着急,當心身子。”
陸英的身子一直都不大好,自遇見祝餘時,便時常喝着湯藥,在青州撿到祝餘時,她才不過七歲,面黃肌瘦,餓得隻剩下一口氣,混在逃難的流民裡,亂世的苦命人多得數不勝數,當時她也沒想着收留祝餘,隻給了些錢帛,供她活下去,但臨走時祝餘突然撲上來,拽着她的裙角,餓得昏沉的眼睛牢牢地盯住她的臉,侍從們去拉,她便開始撕咬,人都要沒命了,力氣還挺大,硬生生從侍衛手上扯下皮肉來,然後便昏了過去。
等到醒來時,卻又不求着要收留她,反而規規矩矩地跪在地上告罪,又問能不能饒她不死,說城外的窩棚裡還有幾個小孩等着她回去,還問床頭的點心能不能讓她帶回去,陸英沒見過這樣的人,自己都要餓死了,還想着給其他人帶一口吃的。
後來她跟着祝餘去看了城外的流民,随後決定在青州城停留幾日,幫着安置了那些小孩兒,從此祝餘就跟在了她身邊,從她待字閨中,到她出嫁,成為太子妃。
她們一直都親密無間,祝餘事事都擋在陸英面前,不為别的,就為搭救之恩還有心底的愧疚之情。
祝餘八歲生辰時,陸英領着她去遊湖,上岸時已近黃昏,當晚便宿在陸湖邊小院,一反常态的,她非要跟陸英擠着睡,等人都散了,她才跪在陸英面前,坦誠自己當時在青州城的一言一行,都是有意設計給陸英看的,隻是為了讓陸英收留自己,而城外的那些孩子也不必再挨餓受凍。
這原本沒什麼,求生乃人之常情,可陸英對她太好,将她帶在身邊,學詩書禮儀,為人處事,在陸家的份例是照着她那一房的姑娘定的,祝餘起初隻是想在陸英身邊做個下等女婢,湊合度日,求個安身之所,驟然被人精細供養着,如珍如寶地對待,卻生出些負疚感,終日惶惶不安。
她從北境一路颠沛流離,見過這世間最殘酷的景象,易子而食,燒殺搶掠,人一旦陷入絕境,什麼都願意做,她早就見過陸英,在她來青州城的第一天,偷偷跟着她,觀察過她,明白陸英雖為人和善,但行事有自己的度量,她想跟陸英走,但如果無法打動她,最多也就是拿了錢帛留在青州城。
那是青州城最亂的時候,她得了意外之财,又帶着一群孩子,等陸英一走,便會被衆人分吃。
她想活下去,長長久久地活下去,可世道就是如此,低等的賤民隻能在饑荒和戰火中被裹挾着往前走,瞧不見何處才是生路,也料不到什麼時候會死。
可她也不願意繼續欺瞞陸英,在陸府這一年,就好像是一場黃粱美夢,仿佛她從未經曆過戰火,不必挨餓,也不曾受凍,更不必擔心自己下一刻便死在沒人看見的犄角旮旯。日子越來越有盼頭,但她心裡一天比一天煎熬,她想告訴陸英,又怕她得知後一怒之下将自己掃地出門,自己連做個低等女婢的資格都沒有。
那是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湖水偶爾會泛起波瀾,翻湧的聲音和着燈花爆裂的噼啪聲,揉進靜谧的夜色裡,陸英注視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
七歲孩童那樣拙劣的演技,她怎會毫無察覺呢?
祝餘口中的欺騙是真,可城外那群無病無痛的孩子也是活生生的,那樣暗無天日的時候,她每日出門,刨食一般撿回來殘羹冷炙,喂養着無家可歸的孩子們。陸英隻要一想到那處矮小的窩棚,就會在心裡多心疼她一分。
陸家和祝餘同齡的小姑娘,每日都是丫鬟婆子伺候着,環繞着,衆星拱月一般,祝餘沒了父母,獨自掙紮在流民叢中,能活下來,已是艱難。
她如何會責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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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回了寝殿便屏退衆人,拉着祝餘問話,問她這三年去了哪裡,可曾受過什麼苦,為什麼不給京裡來信。
問題一個接一個,連珠似的,祝餘呆呆地看着陸英,此刻她什麼都答不上來,隻想像從前那般,枕在陸英的膝上,什麼都不做,閉上眼就能安然入夢。可她現在一閉上眼,就會想到前世那座孤零零的墳冢,脆弱的心間便好似被捏住,喘不上氣來。
陸英見她不答話,還以為是受了什麼天大的委屈,當下便又急急起身,拉住她的手,焦急地望着她。祝餘壓了壓翻湧的恨意,抽了抽鼻子,說自己隻是太高興了,又去答陸英先前那一長串追問,隐去青州城那晚的事,一一乖巧答了,哄得陸英平緩下情緒,正要将信件給她,便聽着門外有人通傳,說是太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