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大雪之後,安平侯回京,蕭持鈞很久沒有來過小院。黃老漢那段時間很擔心他,整日唉聲歎氣的,祝餘嘴上不說,得了閑卻老愛往戲班子來,陪黃老漢坐會兒,沒見着蕭持鈞,便要回去,走到院門口,拉開門便看到蕭持鈞立在門外,似是沒想到祝餘也在這兒,他有些愣神。
祝餘拉他進來,關上門,他沉默地往裡走,還沒到房門口,便撲通一聲倒下。祝餘一驚,将他托抱起,喊黃老漢來幫忙。
進了裡間,黃老漢解了他衣裳,才發現背後鮮血淋漓的杖痕,祝餘站在屏風外,藥味混着血腥氣蔓延開來,她的思緒還停滞在蕭持鈞倒下的那一刻。
心有些不由自主的顫動,祝餘有些不解地撫了撫心口,後怕地抓了抓。
黃老漢請了相熟的醫師來,處理完祝餘才進去看他,靜靜注視良久,她捏了捏指尖,有些焦躁地想要緩解心裡不安的情緒。
她想要知道更多關于蕭持鈞的事,至少不要讓她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再看到蕭持鈞受傷。
蕭持鈞夜裡又起熱,祝餘連夜叫醒黃老漢,又是一番折騰,那醫師也是個爽快人,當晚便在隔壁住下,傷勢有些重,從沒見他這麼狼狽過,祝餘不敢再合眼,就這樣守了一宿,天明時分趴在床沿睡了過去。
安平侯父子向來不睦,此次回京,蕭持鈞觸怒了父親,受了家法,憤而離家。
時近元日,街上很是熱鬧,他走在街道上,卻像遊魂。走着走着就到了小院門口,察覺到自己的想法,他在心裡自嘲地笑笑,祝餘前兩日才取過信,今日并不在此。
在門口愣怔着,下一刻,院門在他眼前打開,祝餘就這樣出現在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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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持鈞醒來時天光大亮,他盯着屋頂發了會兒呆,感覺到自己的手邊有什麼東西壓着,緩緩轉過頭,就看見了守在床邊的祝餘,她枕着自己的手臂,還睡着。
大概是睡的不太舒服,兩頰被壓着,雙手交疊堆放在鼻尖處,不安穩地動了動。卧房的窗子半開,雪光透進來,亮堂堂的,案幾上還放着他的袖爐,有段時間不見,外面多了層滾毛的布套。
他微微動了動手,祝餘被驚擾,睜開眼下意識去看他,兩人四目相對,蕭持鈞尚未反應過來,還盯着她看,片刻後被自己的心跳驚醒,稍顯慌亂地挪開目光。
祝餘想起昨夜黃老漢跟她講述的往事,小心地觀察着蕭持鈞的臉色,見他并未如昨日那般陰沉,這才問他餓不餓,廚房裡還溫着米粥。
見他點頭,她起身去端早膳,蕭持鈞的目光跟随着她,跨過門檻時,祝餘側過頭回來看了他一眼,抿嘴微微笑了笑。
後來蕭持鈞時常回憶這日的畫面,這樣一個稀松平常的早晨,他自傷痛中醒來,狼狽不堪,一睜眼就見到了祝餘。
那一刻,無比确信的,蕭持鈞意識到自己那些莫名的恻隐和憐惜從何而來。
祝餘很快便回到了他身邊,一碗溫粥,并兩疊小菜,他緩緩吃下,祝餘替他倒了杯茶水放在手邊。等他用過飯,将這些收拾幹淨,扶着他躺下,又掖了掖被角。
蕭持鈞閉上眼,感受着她細微的動作,肩背上的傷轉變為另一種煎熬,心仿佛在經曆一場突如其來的雨,濕漉漉的,卻又溫溫熱熱,他難耐地睜開眼,祝餘卻依舊在原地,靜靜地看着他。
見他睜開眼,祝餘稍稍湊近了些,問他:“蕭持鈞,你想不想回家?”眼底閃爍着點點微光,一雙眼帶着希冀看過來,他在那彎淺淺的眸子裡看見了自己小小的倒影。
短促又靜谧的時刻,他怔怔地看着祝餘,耳邊似有山風呼嘯而過,北境終年盤旋着的大風,無垠的雪原,日日魂牽夢萦的駿馬和溪流,如有實質地出現在他眼前。
他微不可察地點頭,祝餘又掖了掖被子,很小聲地問:“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蕭持鈞微微睜大了眼睛,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她托着腮,靠在榻邊,跟他分享了自己的決定。
“等太子妃穩定下來,我就會回北境。”言及此處,祝餘整個人都舒展開來,眉間洋溢着點點笑意,她歪了歪頭,很真摯地看着他:“到時候,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她是真的在邀請我,蕭持鈞想,意識到是黃老漢與她說了什麼,她才會主動湊上前,很心疼地看着自己。
我在她面前,如今是什麼模樣呢?
一個懦夫,一個可笑的逃兵,被困住的喪家之犬?
先前她一直進退有度,絕不逾矩,卻在知道一切後近前來。
蕭持鈞不明白,又想起她的名字。世上怎會有人如她這般,像一株青草,看起來渺小普通,後來才發覺原來是長在荒原上,孤獨堅韌,風吹不倒,雨淋不怕,靠近她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要落地生根。
他拒絕不了這樣的祝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