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青酉時,江流素練。
觀瀾坐在花圃青石上,苑中花色争妍,前頭芍藥怒放烈焰灼灼,身後夭桃吐蕊粉霞燦燦,醉人心扉。一蝶金翅翩跹朱赤芍藥之巅,纏綿不去。觀瀾興起,起身輕移蓮步,近前揮了纨素團扇撲蝶,羅袂翻飛好不歡快。
“啪嗒”一聲異響,有黑影自空際倏然滑墜,沒入遠處花叢。觀瀾芳心驟悸,花容微失,身後侍婢缙雲、湘葉亦駭然失色,相顧驚疑,卻見前頭花木深處枝葉亂顫夾雜嘶啞“嘎嘎”。
“缙雲!”觀瀾團扇半掩嬌靥,鳳眸凝注聲響之處,“速去探看是何物作祟?”
缙雲斂聲屏息瑟瑟縮縮往前頭去,慢慢靠近:“公主!是隻大雁!不知是誰射下的,這箭羽上系着生絲,料想射獵之人片刻必至。”言罷,缙雲心頭松下,長籲一氣。
“且拾來!”觀瀾心下一沉,菱唇微翹,隐現慧黠之色,低聲敕道,“你将那絲線拔了再過來,本宮倒要瞧瞧是何方莽撞之徒驚擾鸾駕。”
缙雲猜出公主心思,怕是又要捉弄誰去,含笑應諾将大雁撿了過去。
“白英,快些!”一聲清朗劃破苑中靜谧,曹襄一身螺子黛絹地祥雲紋刺繡束袖長袍,手挽雕弓往花圃來。
“來人了!”觀瀾掩面一笑,攜了缙雲、湘葉悄無聲息隐于近旁一座玲珑假山之後。
“少侯,”白英背負箭囊步履踟蹰跟上前,面帶猶疑,“您果真看清了那大雁是墜落于此?”
“怨得誰來?誰叫你今日生絲縧綁得短了還目力不濟。”曹襄語帶調侃探身近了花圃,遠遠就見了芍藥花上醒目絲縧,“喏,取回來!”
“得勒!”白英來了精神,“還是少侯眼力了得!”興沖沖奔入花圃姹紫嫣紅處。
少頃,卻聽白英驚呼:“少侯!”他手牽絲縧近前複命,那絲縧末端卻唯餘孤镞一枚,空空如也,“大雁……大雁竟不知所蹤矣!”
“斷無此理!”曹襄劍眉微蹙,他分明眼見那飛雁負箭踉跄,一頭栽落于此,必是重傷難飛,“再細細尋過!”他俯身撥開濃烈芍藥凝神查探,夜雨纏綿春泥盡濕,見絲線旁一行纖巧足印清晰宛然,曲折蜿蜒直通假山之後,心下了然。
循着那足印蹤迹,悄然轉至假山之後,灼灼夭桃樹下,一襲羅裳倩影映入眼簾,水華朱色絹地墨彩刺繡牡丹齊腰襦裙玉立亭亭如詩如畫,觀瀾渾然不覺身後已悄然伫立一人。
白英張口欲呼,曹襄連忙擡手示意噤聲,悄然退至假山之前往回去,口中低吟:“春泥浸羅襪,芍藥折枝頭。鴻影歸何處?落羽覓芳洲。”空留一身螺子黛色背影。
“少侯,”白英急急收起絲縧,滿腹疑雲追上前去,“那落雁……便不尋了麼?”
“造化有常,萬物歸栖,它自當歸其所歸之處。”曹襄步履未停,身影融入漸深的暮色花影,唯餘清朗之音随風傳來。白英茫然不解,隻望着少侯漸行漸遠的背影搖頭喟歎。
“公主,這平陽侯何以不尋落雁遽然引去?”缙雲自假山後探首張望,眸含疑色。
觀瀾自玲珑山石後轉出,羅裙輕曳,凝睇那曲徑盡頭消逝的身影,長眉微蹙:“曹家兄長此舉,端的令人費解,打的甚啞謎?”彼時,湘葉手中矰繳纏繞的落雁,雖一箭貫穿翼翎,卻未傷及要害,性命無虞嘎嘎淺鳴,絲縧宛然蹤迹清晰,理應極好尋得。觀瀾輕撫雁羽,心下暗忖。
苑囿幽深,花木扶疏,主仆二人沿着蜿蜒石徑,穿行于馥郁花海,行了好一段路途,方才步出這片錦繡園林,抵達開闊的弋射之場。
場中,李賢正提拎着幾隻羽毛淩亂的野鴨,滿面得色,瞥見曹襄空手而來,揚聲揶揄:“平陽侯!怎地兩手空空?莫不是今日弦驚弓響,卻隻驚飛了雲雀,空放了雕翎?”言語間頗露驕矜。
曹襄神色自若,隻将手中良弓輕輕收攏,噙了一抹淺笑,默然不語。一旁白英極為不屑,嗤之以鼻:“區區幾隻扁毛野凫,何值如此誇耀?贻笑大方!”
“弋射之道貴乎其度,取其生機,不絕其命,是上善。”霍去病收整獵物提弓上了乘風,勒缰回首,“索絲取雁,雖為春日上佳獻禮,然雁陣行空自有其途,豈能日日盤桓一處,待君引弓?”其聲清越如擊玉磬,既道弋射要義,亦隐開解之意。李賢遂斂收驕色。
時維暮春,桃夭隐退,春雷登台,天地間驚蟄之氣勃發。但見玄冥布令,蒼穹震怒,曲折蜿蜒的紫電如裂空巨龍,自天地晦暝接縫處悍然劈開生路,霎時金蛇狂舞,照徹八荒,随之雷車隆隆,滾滾碾過九霄,聲震寰宇,挾萬鈞之勢催送甘霖。狂風驟起,助長雨威,其勢猖獗,一反尋常和煦之态,竟似天河倒瀉,霶霈傾檐!宮阙内外,唯見雨幕如織,水霧蒸騰,飛檐鬥拱之下,珠簾玉碎,金瓦流波,氤氲之氣彌漫如海,将巍巍宮城籠入一片蒼茫溟濛之中。
值此夜雨滂沱天地同悲之際,中常侍春陀步履倉惶,踏碎階前積水,一路趨步俯首,急入宣室殿内,匍匐于禦座丹墀之下,聲線哽咽而顫抖:“啟奏陛下……丞相……丞相平津侯公孫公……薨逝了!”
元狩二年三月丁卯,漢家股肱,當朝丞相平津侯公孫弘于相位辭世。武帝如失柱石,聖心哀恸,親率鹵簿,冒雨臨幸丞相府邸,垂淚憑吊。特賜内府精工梓宮、東園秘器及京畿吉壤以為茔域,恩榮備至,極盡哀榮。诏下,谥曰“獻侯”,蓋取“聰明睿哲曰獻”。滿朝文武聞之恸哭,辍朝三日,缟素舉哀。及至發引出殡之日,長安九衢,冠蓋雲集,自公卿大夫至列侯貴戚,皆于靈車所經之途,設帷幄,陳牲醴,焚香燭,行路祭之禮,素幡如雪,哀聲動地,綿延不絕,送别丞相最後一程。然國不可一日無相,社稷之重,豈容久懸?未幾,聖心簡拔,以郎中令李廣之同産弟安樂侯李蔡,忠謹幹練,深孚衆望,擢升為相,入主外朝,繼掌鈞衡。
梅月雨沛,檐漏聲聲常潤衣裳,赤靈翻了少郎的衣裳熨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