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點馬哥開始在大廳舞池裡給氣氛組訓話。
舞池的燈大亮着,led屏還沒開,夜店看上去隻是個普通的挑高空間,從前往後依次設計有dj台,舞台,馬道,舞池,卡座,環形吧台,二樓以上是環形落地窗vip包間。
除了那個吊頂用粗壯的鐵鍊固定的玻璃盒子有些詭異,并無其他。
馬哥有很多金句,最有名的一句是‘顧客就是上帝,想賺錢就别矯情。’
訓話之後是練舞時間。就是那幾個動作,扭屁股,搖花手,大家都是老油條,動作懶洋洋,馬哥又舉着話筒在馬道上喊:“都沒吃飯呐?小娟,你那個屁股扭成這樣,猴蹬兒似的。”
他說着誇張地扭了扭。
下頭幾個人湊在一起笑他,馬傑倒是不生氣。他是個八面玲珑的人物,從未真正對哪個姑娘黑過臉,這兒的女人五光十色,有的爛到淤泥裡,有的又能飛上枝頭,誰都不好得罪。
當然,黑臉有别人來唱 —— 這是後話了。
許冉拎着垃圾袋,彎着腰,穿梭在女孩兒們白花花的胳膊大腿之間,清理舞池和卡座上最後的垃圾。
馬傑話講了一半,忽然三步并作兩步下了馬道,往門廊那邊走去。女孩子們的目光追随他。
萬小琴推了推許冉冉,說:“呐,koko來了。”
koko生得小巧可人,皮相豐美但不豔俗,嘴唇飽滿微揚,總像在微笑。今天她穿款式簡單的露肩黑裙,手上拎着的亮皮方格小包是血一樣的褚紅色。
許冉聽到旁邊的女孩子在議論,那個包是迪奧的,要五萬多。
“邵駿輝給買的?”
“哪能啊,她早就沒跟着邵駿輝了,跟一官二代打得火熱呢。”
“也是,她跟着邵駿輝那麼些年,再怎麼好看也膩了。男人都這樣。”另一個塗銀色指甲的女人說。
“我看她和邵駿輝還是有感情,她手裡那麼多客戶,那麼多好菜,要是我早出去自立門戶了。”
另一個人笑,“哪裡有什麼真感情。邵駿輝那麼狠的人,邵家那麼硬的背景,翹他牆角,找死。”
“诶,” 萬小琴撞一撞銀指甲女人的肩,“你說koko是不是恨死琳達了。”
銀指甲的女人說,那有什麼。沒有琳達,也有别人。
五萬!許冉還在震驚之中。五萬是奶奶做手術的全部費用。
那頭馬傑點頭哈腰地把koko送上vip包廂的圓弧形階梯。koko卻對馬傑愛答不理。她因馬傑把琳達介紹給邵駿輝的事情耿耿于懷。
衆人目送koko拾級而上。消失在階梯盡頭的門洞裡。
三樓和四樓是私人svip包廂和ktv,新客得有老客引薦通過‘股東部’的人才能預定。
許冉偶爾也跟着萬小琴上去過。
—— 但她們都沒去過五樓。
五樓的環形落地玻璃窗是全黑的,外頭看不到裡頭。事實上大部分的人都沒去過五樓,據說一整層都是邵駿輝的私人空間,能去那一層的都是他的私交。
五樓的高度正好與空中的玻璃盒子平齊。萬小琴告訴她,據說站在五樓的落地窗前,可以平視玻璃盒子中女人的舞蹈,和樓下的看客們擡起的頭顱。
等氛圍組暖場後,燈光就暗下來,系着領結的酒/bao就位,dj上台,鈍重迷幻的音樂和鼓點像水一樣浸泡着這個空間,led大屏幕上是不規則的藍紫色光電,像極光,随着音樂缥缈地變幻着。
不一會兒客人多起來,二手煙和高純度酒精的氣味在混沌空氣中共舞着,交纏着。女孩們倦懶而撩人的笑聲在音樂的間隙漏進來。
萬小琴今天穿着米白色的大露背包臀裙,曲線畢露,跳起舞來風情萬種。她唱歌也好聽,有一次她帶許冉一塊兒出去玩,在ktv她唱張惠妹的歌,有八分相似。
萬小琴家也在周邊縣,原本家境不錯,讀書不好,父母就送她去學了好幾年戲曲,想讓她進地方歌舞團。
所以她什麼都會一點,跳舞,唱歌,昆曲,黃梅戲,花鼓戲。張口就能來。
不過後來父親染上了賭博,連房子都賠了進去,喝農藥自殺了,留下母女倆,她就沒再學了。
萬小琴喜歡跳舞 —— 長期在這樣的環境裡工作,難免損傷耳膜,很多氛圍組的姑娘都偷偷備了耳塞,萬小琴不帶,她說踩着鼓點跳才有意思。
許冉在角落裡整理衛生用品的功夫,萬小琴已經獲得了一位‘獵物’,後者正将手搭到她的肩膀上,并企圖往下摩挲。萬小琴牽住他的手,示意他去吧台點酒。
萬小琴告訴許冉,這種十一點就來蹦的散客,都是來見世面的窮光蛋急色鬼,點一杯酒就算不錯了。不能讓窮鬼占了便宜。
四樓vip層亮了一間,許冉冉擡頭,看見koko站在落地窗前,正同一個男人笑着摟抱在一起。燈球時亮時暗,亮的時候透過玻璃照着她穿的裙子,還有銀色的細帶高跟鞋包裹住細細的腳踝。
“别看了。” 保潔楊姐找到在角落裡的許冉,把幾個已經鼓鼓囊囊的垃圾袋遞給她,“去把垃圾扔了。”
“不是早上才扔垃圾嗎。”
“叫你扔你就扔,哪裡那麼多廢話。” 楊姐是保潔組裡頭幹得最久的。
許冉應了。忽聽外頭有警笛聲。
她問楊姐,‘出什麼事兒了。’
楊姐見怪不怪,說,“有人在男廁所裡‘溜/冰’。保安隊報警把人給帶走了。”
“什麼是溜/冰?”
“就是吸/du。” 楊姐說,“别打聽了。快幹活兒。”
許冉提着垃圾從後廚的後門出去,外頭的地是濕漉漉的,看來方才下了陣雨,她們在裡頭渾然不覺。
八九個巨大的垃圾桶,散發惡臭。
許冉扔了垃圾,繞到遠一點的屋檐下透氣,這兒是攝像頭的盲區,這也是萬小琴告訴她的。她們跳累了,就來這一塊兒抽煙閑聊躲懶。
這兒沒人,許冉摸了摸口袋,摸出萬小琴給她的半包女士煙和打火機。
“你連煙都不會抽,還混什麼夜店。”萬小琴說過。
隻要能進氛圍組,拿提成,隻要能賺錢,她什麼都願意做,願意學。
她打了兩下,沒點着,像是火花輪卡住了,真倒黴,許冉冉把煙捏在手心裡,擡頭看天。
可真亮啊,剛才的雨下透了,雲一片都不剩,露出一輪皎潔悲憫的月。許冉看呆了。
“啊,今晚的月色真美。”
“你又抽什麼風。”
“你懂什麼,這是夏目漱石說的‘我愛你’”
女孩子的聲音清亮悅耳,許冉順着聲音遠遠看過去,後門垃圾場的栅欄外就是一條靜街,再往前就是桐城最好的高中,桐城二中。
說話的兩個女孩子都紮着高高的馬尾,校服是明亮的藍色。是一群補課晚歸的學生。
許冉轉過牆角,離她們遠一些,聽到她們讨論起月考成績和最新的霍比特人電影。
許冉給姑姑打電話,問姑姑,奶奶今天怎麼樣了,是不是還水腫,還疼。
姑姑說,醫生說明天讓出院了,先回家吃藥,保守治療。
許冉說,下個月等我有錢了,再給你彙藥錢過去。
姑姑沒接話,問,“你那邊怎麼有人吵架?”
許冉挂了電話,才發現旁邊路燈下有人在打架。
哦,不,準确地說,有人在挨揍。三個揍一個,地下那個蜷縮起來,标準的挨打姿勢。
萬小琴告訴她,路西法生存法則第一條,不要多管閑事。
許冉銘記于心,把手機和煙都塞進兜裡,轉身就走,迎面碰上後廚的張大哥。她剛來的時候,在後廚幫忙,張大哥對她很照顧。
“張大哥,那兒有人打架。”
張大哥是個耿直的北方壯漢,立馬吆喝說,“别打了。”
“你算老幾?” 領頭打人的是個黃毛,小雞胸脯,打着赤膊。
“你自己去打聽,邵總不喜歡别人在他的地盤鬧事。” 張鑫說,“等會保安隊要是來,你們也不好交待。”
沒有人不忌憚這個名字。但黃毛還是示威似的又給了地上的人一腳,“這麼喜歡在闖哥面前搖尾巴,你現在搖啊,我看你搖啊。”
這樣的事情,張鑫見多了。
一些地頭蛇帶來的小弟。大哥在裡頭潇灑泡妞,小弟在外頭找茬打架,有的是江湖恩怨,有的是内部争鬥。
“哥,我們走吧。” 另一個小弟拉黃毛,“别給老大惹事”。
黃毛消了火,氣勢洶洶地走了。
蜷縮在地上的人一動不動。
許冉愣愣地問:“張大哥,他是不是死了。”
張大哥笑着搖搖頭:“人沒那麼容易死。他是疼得動不了。”
他把剛點上的煙交給許冉:“你去,給他抽一口。”
許冉有點發怵,捏着煙,在那人身邊蹲下來,把煙遞到他幹裂淌血的唇邊。
燈光太黯淡了,她的影子一整個籠罩着他。許冉看不清這人的長相,直覺也是個很年輕的男人,有點瘦。
她隻看見了他脖子側面有一道肉爬蟲似的疤,有些猙獰。
地上的人蠕動嘴唇,吸了一口,活了過來,半睜開眼,猛烈地咳嗽。
這是許冉和謝存山的初次相見。
黑暗,肮髒,污穢,但許冉一直記得那天有一輪過于明亮的滿月,挂在钴藍的天上。
記了很久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