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存山醒了。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他一向機警,很快分辨出來這不是在自己熟悉的地方。
洗發香波,室内香氛,混合淡淡的煙草味。他大概還是在紅桃k。
掙紮着要睜開眼睛,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離他很近,問,“他到底是暈了,還是怎麼了。睡這麼久。要不要打120。”
外面遠些有個聲音回,“就是中暑了,你放心。他暈的時候我看着呢,沒磕沒碰。冉冉姐,這男的身體看來不大行。”
許冉輕輕地笑,聲音朦胧像在霧裡迂回曲折。聽得謝存山的心酸得皺起來,像有一雙帶着恨的手,搓啊揉啊。頃刻他已眼窩脹痛,眼中有淚。
“你醒了?” 許冉湊近。
謝存山不得不睜開眼。他睡着的時候眉頭也是緊蹙的,這讓許冉看着心裡有些難過。
她以為他會過得很好。
這看起來是店後頭的員工休息室,一盞複古小台燈,桌上凳子上雜亂無章地放着許多女人的物什。
謝存山發現自己躺在一張行軍床上,不好着力。他撐了幾下才支起身,頭還有點暈,太久沒進食了,有點狼狽。
許冉想扶,被他躲開了。她退回五鬥櫥前抱臂看他,說,你中暑了。
“今天太熱。”謝存山回。他雙臂撐着床沿,身影在牆上變形放大,像一座沉默的山。
“謝存山。你不是讀完了大學麼。怎麼不找個别的事情做。”許冉問。
謝存山叉着腿,坐在床邊緩過那陣頭疼,聽出了她話裡的意思,一雙眼睛擒住她,嗤笑,“怎麼,讀了大學就不能送水了?現在研究生送外賣的大把。”
許冉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然後兩人再無話可說,沉默像液體似的流淌在昏沉的屋内。
“冉冉姐,外賣到了。” 姜璐從門前探出頭,又問,“他也留下來吃飯吧?”
許冉點點頭,謝存山當然不情願,擺擺手,起身,他身材高大,這個房間一下顯得局促狹小。許冉抱着胳膊沒動,看着他的背影隻說,“也點了你的份。不如将就吃兩口。”
三菜一湯,平時飯桌上熱熱鬧鬧的,今天靜下來,姜璐不習慣,開了牆角的電視看新聞。咬着筷子說,哎呀,泰國最近禽流感啊。也不知道我哥在那邊怎麼樣。
許冉把燒茄子推到謝存山跟前,說:“點了茄子。我記得你愛吃的。這家店做私房菜,就在背後的小區裡,味道挺好的。”
謝存山其實沒有那麼愛吃茄子。但許冉很愛吃,以前他們住在一塊兒,他研究了好多茄子的做法。圓肚子的茄子容易苦,長條的茄子皮厚肉少,圓肚子的焯焯水再做魚香茄子煲,長條的放上蒜蓉辣醬烤着吃。她那時候太瘦了,他變着法兒想讓她多吃點。
謝存山勉強扒了幾口飯,隻覺得如鲠在喉,清了清嗓子,問她,“你...這次回來,打算長留?”
許冉把頭發撩至耳後,垂着眼睛喝湯,說:“是。在外面飄累了。還是桐城好。”
“自己做生意?”
“打算跟人合夥開個舞蹈工作室。”她被後頸的頭發弄得煩躁,索性騰空兩隻手,将長發盤起來。
“在哪兒?”
“還在看場地。” 許冉被辣得嘶氣,把手機劃開,說:“給我你的微信吧。說了要把錢還給你,不是開玩笑的。”
“随便你。”
桌上還有别人,謝存山不再跟她糾結。給她掃了碼。
“對了。你換了微信怎麼也不給我打個招呼。我還以為你出了什麼事。”
“換個微信而已。” —— 不需要跟你報備。他後半句沒說出口,許冉卻聽懂了,夾了一筷子青菜,隻是笑笑。
兩人自此又是無話。
謝存山今天隻吃了一頓早飯,現下才真的覺得有點餓了。低頭扒飯。
廚師也許是手抖,也許是仇恨社會,這個香辣茄子辣得驚天地泣鬼神。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在朦胧的生理性眼淚中瞥着許冉,她低着眉,吃飯不急不緩。
以前他送外賣,養成了吃飯快的習慣,她說傷胃強迫他改,一口飯在嘴裡要嚼二十秒。她不知從哪裡弄了塊跑步用的秒表,正兒八經給他記時...
—— 許冉真的回來了。謝存山在辛辣的感官刺激中忽然接受了這個事實。不悲不喜,隻是有些茫然。
許冉送他的手表在她離開的那一年壞了,從那以後,他和那塊表一樣,都丢失了時間這種科學參照物。
人類的曆史被定義成公元前和公元後。謝存山的曆史被2016年的那個夏天分割。僅此而已。
一頓飯吃得各懷鬼胎,卻又波瀾不驚。
吃完許冉把他送到門口,他跨上電動車要走,聽到姜璐尖尖細細地叫:“哥!你怎麼提前回來了。”
謝存山擡頭,見一台路虎剛泊車,上頭下來個男人,站在原地。
姜璐跑去迎他。男人的目光卻越過姜璐,看向台階下跨坐在破爛電動車上的另一個男人。
—— 謝存山與姜毅對視。
隻一眼,他立刻認出來了,又不可置信。脫力感強烈,心中有兵敗如山倒的頹唐。
像看黑色幽默的電影,笑到最後最後發現被諷刺的人是自己。
恨不得有人扇他兩巴掌告訴他這是個糟糕透頂的噩夢。
姜璐。姜毅。姜。
他早該猜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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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想着租了這兒?”
姜毅站在劉長順家的院門口,抱臂問許冉。老城區停車都困難,他們方才在附近兜了好幾圈,勉強才找着一個停車位。
“你就當我懷舊吧。”許冉幫他推開門,說,“抱歉,忘記你停車的事兒了。”
剛回來的時候房産中介帶着她在桐城打轉,十年,這座城市的變化實在翻天覆地,許多地方她都不認得了,天橋變成了地鐵,菜場成了商場。
她跟着中介轉暈了頭,偶然路過二中,中介說,這兒倒是變化不大,寸土寸金,還有個名牌中學,那些老巷子是保護建築,拆不掉。
許冉憑着記憶找到登高巷。
姜毅聳聳肩,不在意。
“房東是?”
“兩口子,人還可以。”許冉壓低聲音,帶他上了三樓。
進了屋子,開了燈,許冉單手撐着鞋櫃換鞋,姜毅抱臂彎腰,忽然頑笑似的湊近去看許冉的臉。
許冉笑着推推他,說,“你幹嘛呢。”
姜毅直起腰,姿态閑适地半倚着牆,說,“姜璐跟我說的時候我還不相信。”
許冉一點就通,“真的是偶遇。”
“我當然信。而且我說過的我不介意。”
姜毅上前,輕輕擁住許冉,并不在意她的走神。許冉覺得手腕一涼,低頭一看,是卡地亞的手環。
“回來等飛機無聊,免稅店看到,覺得适合你。”
許冉垂着眼說,“真好看。”
姜毅作勢低頭,許冉避重就輕,問他,“喝點茶?”
“肚子是空的,你就給我喝茶啊?” 姜毅笑着放開雙手,不拆穿她,從容地換了鞋,在餐桌旁坐下,看她轉身進廚房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