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了。”
孟往慢慢睜眼,眸光幽微,淺淡的聲色缥缈。
“他?”月餘川有些恍惚,忽而想起站在烏衣的角度,一切都是因他而起的苦難。
可他來,做什麼呢?
燃起的天靡燭散着青幽鬼光,平添了詭異的顔色,扭曲着空間的平和。
一道黑色人影閃現而來,随風飄起的鬥篷撩起魅暗的弧度。
孟往心念一動,生起一股不妙的預感。
烏衣緩緩掀起鬥篷帽,露出一張蒼白的臉。那雙映着燭光的眼睛含着太多複雜的情緒,顯得木讷無神。
孟往微微閉眼,睫羽輕顫:“是你啊,于文卿。”
他本以為自己算準了一切,此刻才知道,終究是算漏了什麼。
“孟大人,你赢了。”
孟往:“你早就知道我來了,為何沒有動作?”
烏衣扯出一抹苦笑,自嘲道:“從我背叛鬼界的時候,我就料定了自己的結局。可我沒想到的是,冥王竟然會派你來對付我,孟大人,我多得是自知之明,我不想招惹你。”
“我隻想藏好,再多活那麼一會兒,一會兒就好……可我不知道背叛的代價是這樣,是放出我曾經鎮壓過的水患。”
他臉上盡是痛苦掙紮的神色,連聲音也喑啞。
“我不過是想救我的婧娘,兩千年前我為了治水,心力交瘁,死在了水患消退的那一天。婧娘從此以淚洗面,為我守了一輩子,最終跳水殉情,卻不幸被水鬼纏身,不入輪回。”
不入輪回的靈魂,自然就是飄蕩人間的野鬼。他在人間的不願,撺掇着難以安息的亡魂。
“我不想忘記她,也不想斷掉牽着的情緣……可是我苦苦哀求你,孟往,你都不願意放過我那一碗孟婆湯。我沒有辦法,為了不喝孟婆湯,隻好在忘川河中堕陷千年。”
孟往斂眉。孟婆湯與在忘川河中掙紮千年,過奈何橋前必選其一。
“千年之後我再入輪回,返人間,婧娘卻早已做鬼,你讓我怎麼甘心!”
“你知不知道,要是當時你放過我,讓我帶着記憶輪回,我就可以在婧娘跳水殉情之前找到她,她怎麼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她飄蕩人間兩千年,靈魂漸弱,已經快要神形俱滅了。”
孟往了然:“這就是你叛離鬼界的理由麼,為了保住她的魂魄,你便想奪取人間女子的魂魄來護養她?”
他顯出幾分頹然,道:“我沒有其他辦法……那時于文卿的夫人病逝,我就知道,我的機會來了。”
“我讓婧娘的魂魄借屍還魂,我再奪了于文卿的舍,承襲了他的記憶,占有他的權力,在人間取女子魂魄。”
“可我不知道城隍官的背叛會帶來這樣的代價,我曾為治水而死,我踏過所有青山,渡過所有白水,我保護過這裡,愛過這裡,後來因此任了城隍,也仍舊守護着這片土地,我做不到…眼看着他們……這樣死去。”
他的話語像微瀾的平湖,平靜中含着苦痛。
“孟往,你不是說鬼神之事,凡人無解嗎?那我認輸,我投降,這場水禍是不是就可以消退了?”
他更像是來,做這個交易。
燭光幽幽,在冷風中搖曳而不滅,将孟往的影子拉得斜長。
無盡的黑夜融進他的沉默,孟往像是在出神,他就是在賭烏衣的真心,賭他心中還存着對這片土地的深沉厚愛,才殘忍地用這場水禍鎖住了他的罪名。
可真到了這樣的時候,真相将要揭開,才會讓所有人都明白,他孟往是多麼狠厲絕情。
他笑:“你還剩下的四位提衛呢,去哪兒了?”
烏衣緊盯着他的眸光微閃,突然大笑起來:“來不及了,孟往,我早就挑好了九九八十一對犧牲品,我的提衛結住了鴛鴦靈,從于苑苑和章公子死的那時起,就沒有退路了!”
“就算這場冥婚沒有儀式,鏡月墟也會強制打開。到時候,被我選中的靈魂都會去往鏡月墟……”
“哈哈……可是能過得了鏡月墟的靈魂又有多少呢?隻要他們成了死魂靈,婧娘…婧娘就有救了……”
如分裂一般,他甘願獻降,是為了保住他守護過的百姓;
他又帶着獨屬于勝利者的傲慢,為他即将完成的千年夙願,即使,他又無可奈何地傷害了一些……他愛過的人們。
“孟往,我來投降了,反正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他笑得魔怔,凄異又滿含挑釁。
“鏡月墟的事,我會親自解決,不勞你費心。”商女怒道,自己所轄的領域竟被人利用,怎能不恨?
“烏衣,你真該聰明一點,”孟往投去輕蔑一瞥,道,“你也知道,我冷漠絕情,我的話,又如何能信?”
說罷他的眸色轉為幽綠,擡手間氣流旋躍,蒼白的風刃從烏衣腳下升起,硬生生将他的靈魂從于文卿的身體中剝離。
于文卿的身體猛然倒地,烏衣被抽離的靈魂維持着靈體的樣子。
“哐啷”,幾條玄黃鎖鍊穿透他的雙肩,縛住了他。
疼痛之下,頭腦愈發清醒,他反複咀嚼着孟往的話,猛地咳起來,淬毒的目光緊緊鉗住孟往,一字一頓道:“你……你騙我?”
“對,”孟往說得輕慢極了,“我騙你。”
平湖頓掀波瀾,兼天雲湧,烏衣垂下頭,他回想着這一切,從孟往出現在城主府的那一刻,他生起了所有的逃避和防備,可終是防不過一場大水。
可憐他竟真的信了孟往的鬼話,隻以為這場災難是因自己而起。
如果不是孟往的謊言,不是孟往的算計,他怎麼會承受兩難的掙紮,怎麼會前來自投羅網,就這樣輕易地淪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