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斯安在監獄的第九天,管理方公布了一則訃告。
有人在舍監區的維修平台失足身亡,具體原由正在調查。
這件事在水下造成了一定程度的轟動,梅洛彼得堡雖說是監獄,犯人之間的小摩擦也向來不足為奇,但是真鬧到死亡這一步的終究是少數。
特别是,死亡的犯人,正是兩天前在生産區“操作不當”的那一個。
謀殺論再一次甚嚣塵上,走到哪都能聽到有人在讨論這場“意外”,而露斯安事不關己地路過讨論得熱火朝天的人群,非常悠閑地打了個呵欠。
解決了一樁大事,她的心态非常平穩,雖然身體還殘有抽痛,但并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傷勢,完全不影響日常行動。
在去往特許食堂的時候,有人拉出了她。
“露斯安,你有沒有——”
老師握住她的胳膊,用了很大的力氣,以至于枯瘦的手背上有青筋凸起來。
她看起來有很多話想說,但似乎并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所以隻是手上一再用力,蒼白地重複自己的問題,“你是不是——是不是——”
“我沒有。”露斯安眨眨眼,語氣非常誠懇,“我就說他這樣的人是活不長的,您看,他自己遭報應了吧。”
這倒也不算撒謊。
人是自己失足掉下去的,可不是她殺的。
她隻是他掉下去的原因。
“你沒有。”
老師低低重複這句話,她含混的聲音裡包含了太多情緒,并不僅僅是大仇得報的痛快,反而有種失魂落魄的茫然,露斯安不留痕迹地環顧四周,最後還是狠心扯下了她的手。
“您看起來有點累了,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她向後退了一步,“等我吃了早飯再和您聊。”
這當然隻是一種社交辭令,她不習慣這個,隻覺得說起來十分别扭。
但她知道自己不應該和老師在這裡過分拉扯。
露斯安轉身的時候,聽到身後傳來了模糊的聲音,那聲音很輕,帶着哽咽和濃重的鼻音,最後組成破碎的單詞。
——那句話是“謝謝”。
“……”
背對着老師,露斯安張了張嘴,最後依然選擇了微笑着離開,沒有試圖進一步分辯什麼。
她并沒有打算和老師走得太近。
雖然她自認自己沒有留下證據,但是心底并不敢就此松懈,她做了很多會讓公爵将目光焦距在自己身上的事,這種情況下和老師交往過密是不明智的選擇。
總而言之,沒有了目标,她的日子過得很清閑,每天除了打零件外無事可做,于是開始有餘裕探索一下這個水下堡壘的日常結構。
雖然水下的犯人有一大半都活得無精打采、死氣沉沉,但也有那麼一些人會掙紮着給自己找點事做,這些人會湊在一起形成一些小團體進行活動,據說是得到了公爵的首肯,就像教令院的學生們一樣,形成一些小小的社團。
露斯安沒找到什麼特别感興趣的項目,但她對人員構成很感興趣——她竟然在這個封閉的水下發現了來自北國的探子。
根據她對北國人的了解,他們不會做徒勞無功的事,所以這個水下有什麼值得北國大費周章?
是那個位高權重的公爵,還是這個梅洛彼得堡本身另有秘密?
不過那些都和她沒有關系。
度過了悠哉悠哉的三天以後,露斯安的閑情雅緻很快就随着接下來的事消失得一幹二淨。
入獄的第十二天,她又見到了老師。
本應出獄的老師。
那一瞬間,她聽見自己的大腦“嗡”地一響。
順滑的日常就像卡住的機器,因為這個變故而發出瘆人的噪音。
露斯安覺得有什麼東西即将脫軌,但她依然帶着一點僥幸心理,向老師詢問了理由。
“您……還沒有出獄嗎?”
“你怎麼知道——”
老師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聽到她的聲音愣了一下,然後沉默了一會兒。
“我在入獄時因為想……”她頓了片刻,隐去了理由,含混地表示,“……所以,報上去的資料有部分缺失。而現在是特殊時刻,所以公爵要進行一些核對,在補全資料以後我就可以離開了。”
“……”
“别擔心,他并不認為人是我殺的,沒有任何人為難我。”
這是正當的理由。
至少聽上去是一個正當的理由。
如果露斯安從來沒有和那個典獄長正面打過交道的話,她一定不會多想。
但他的行事作風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盡管他表現得風度翩翩、進退有度,他甚至寬容了她的違規夜行,但露斯安想到那位公爵老爺的時候,第一個跳出來的卻是他在擂台上的畫面,在昏沉的水影裡,那張臉抹除疏懶和散漫,嘴角的弧度鋒利得能撕碎人的喉嚨。
強烈的不安籠罩着她。
盡管告誡自己不要過分焦慮,但思維依然蒙上了暗影,她隻覺得事情正向着她最不希望的那個方向飛快地滑坡。
這個夜晚她睡得并不安穩。
露斯安做了夢。
夢裡是久違的故土,太陽将沙地照得滾燙,吹到臉上的熱風帶着黃沙的顆粒,那樣幹燥的空氣熟悉得讓人想要落淚。
夢裡的自己稚嫩而狼狽。
她跪在地上,黃沙如同融金,灼痛了她的膝蓋,殘破的獸皮不能很好地遮擋身體,身上的傷口也在火辣辣地疼,但她依然努力将身體伏得更低一些,用額頭去觸碰主母精緻的皮靴。
“露斯安,我親愛的孩子。”
主母唇邊逸散出無奈的歎息,她矜貴寬和的目光垂落在她身上,即使她看不到,那眼神依然灼痛了她的神經。
她聽到主母的聲音,溫厚的,慈祥的,像鍘刀一樣從頭頂落下來——
“——我對你很失望。”
露斯安猛地驚醒。
熱砂與烈日從眼前消散,沉郁冰涼的水汽纏上肌膚,露斯安對着昏暗泛藍的鐵質牆壁愣了一會兒,終于想起來自己現在身處何方。
這裡是梅洛彼得堡。
夢中的故土早就遙遠得如同前世。
身體在抽痛,她有些分不清是源于回憶還是真實,她隻知道記憶中的羞恥感延伸到現在,即使時至今日,她依然為自己辜負了主母的期望而感到羞愧。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忽然夢到過去,但她覺得這并不是什麼好兆頭。
第十三天,她又看到老師的身影時已經沒有了驚訝。
隻是心沉沉地墜了下去。
這是比預想中更糟糕的結果。
是公爵在懷疑老師嗎?不,那不應該,死亡地點是舍監區通向外界的偏僻地方,入口的走廊有看守站崗,普通人是沒有能力瞞天過海制造意外的,相信那個公爵本人也知道這一點。
所以他扣留老師,僅僅是因為老師擁有動機是嗎?
那這場扣留會持續多久?是真的等到補全資料就可以,還是要等到他找到兇手才可以?
或者說——露斯安咬住嘴唇——他真的是在懷疑老師嗎?
她沒有證據,這隻是一種模糊的直覺,就像狩獵時身體會提前向她預警危機的到來那樣,盡管梅洛彼得堡一切如常,但她從安穩的日常裡看到了晃蕩的陰影。
露斯安克制住了去向老師詢問什麼的沖動。
她意識到那沒有意義。
如果公爵沒有懷疑老師,那她當然什麼都不知道。
如果公爵真的在懷疑老師,那她當然也不會想讓自己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