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個最壞的“如果”。
——如果公爵懷疑的其實是她的話,那他究竟有沒有對老師進行施壓?
所以,無論她向老師詢問什麼,最後大概都隻會變成對方的精神壓力。
懷揣着各種各樣的猜測,露斯安寫了一封信。
那封信很短,用詞很規整,向迪希雅闡述了自己即将出獄的事實,并期待同她見面,僅此而已。
但那封信并沒有被前台接受。
理由是,現在是特殊時期,加強了犯人管理,對外界的書信往來進行了管制,直到調查結束。
“如果有什麼異議的話,可以試着向公爵申訴。”
接待處帶着職業化的微笑這樣說。
這也是一個非常正當的理由。
露斯安沒有做任何表示,她順從地帶着信離開,在一個不會被注意到的地方站了一會兒。
她看到有犯人帶着信交給前台。
那封信被收下了。
“——”
所有的不祥預感都變成了現實,而她并沒有申訴的途徑。
她有哪裡露出了破綻嗎?她是留下了什麼痕迹嗎?公爵為什麼會知道她和老師的關系?
這些問題的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公爵确實發現了什麼,而他在針對她展開行動。
她腳下不再是梅洛彼得堡的鋼鐵道路,而是線條明晰的巨大棋盤,對面的棋手正在向她宣告将軍。
露斯安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了管理區的中央。
事實上她并沒有想好自己該說些什麼,但唯有一件事無比清晰——
——公爵是一切的關鍵。
冷靜下來,冷靜下來,不需要急躁,她這樣反複在心底告誡自己,現在還遠遠不是絕路。
如今的情況,并不比她昔年在補給斷絕的時候孤身一人面對聖骸赤鹫更兇險。
他是人類。
人類擁有情緒,也會因為情緒産生破綻。
而她善于捕捉破綻的縫隙。
露斯安按上左臂的臂钏,手下傳來了輕微的“咔哒”聲,她知道那是機關轉動的聲音,這種手握他人不知道的武器的感覺讓她安心。
隻要能見到他……她得想辦法見到他,無論如何。
無論是談判還是狩獵。
但她的求見也并沒有得償所願。
公爵辦公室前的守衛用公事公辦的刻闆聲線表示:
“抱歉,公爵現在不在。”
“——、——”
那不可能。
她去過公爵的辦公室,她親眼見過近期出獄的資料,今天至少有三個長期犯人會出獄,作為典獄長,他必須在辦公室裡為犯人準備手續。
短暫的錯愕之後,強烈的情緒直沖腦門,露斯安掐住自己的手臂,用最後一點理智阻止了抽刀的動作。
——他不想見她。
甚至說,如果他真的發現了她潛入辦公室的事實,那他一定也知曉這點——露斯安一定知道他就在辦公室裡,而他在這種前提下選擇了膽張明目的謊言,甚至不屑于稍加掩飾。
他想要做什麼?他又究竟想要她做什麼?
延長了老師的刑期,切斷了她與外界的通信,在封閉的深海之中,露斯安分明地聽到了進路崩塌的聲音。
先前最糟糕的預設成為了現實,公爵對水下的掌控權是絕對的,即使沒有證據,他也可以用任何理由延長一個人的刑期。
她手裡有什麼能同他交易的籌碼嗎?這個水下有哪個人能成為人質嗎?她應該在行刑前坐以待斃還是想辦法放手一搏?
沒有人能給她答案。
露斯安隻能告訴自己冷靜下來,焦慮沒有意義,但重壓依然像繩索一樣勒住她的脖子,公爵牽引着繩索的另一邊,随時可以将她吊死在斷頭台上。
不要焦慮——盡管她如此告誡自己。
但是她聽到了犯人的談話。
“……要加刑的吧,以前那個7027不就是,多打了一年零件?”
“7027那是從犯,主犯不是還關禁閉來着,關了……噢,一年吧……”
“關不關還不是公爵說了算……”
“有沒有罪不也是公爵說了算,他可以關你一輩子——”
那讨論在中途戛然而止。
岔口的壁燈像躍動的燭火一樣閃爍了一下。
圓形的走廊口落下的陰影因此而搖曳,屬于建築的棱角裡,依稀分離出了人的形态。
來自沙漠的女人站在陰影裡。
黑暗吞噬了她的表情,暗紅的花紋如同蔓生的枝條一樣自她裸露的腰間向上生長,燦金的雙眼裡沒有絲毫屬于人類的情緒,看人的時候就像沙海的烈日在照耀死去多時的白骨。
本來在說話的人張開嘴,發現自己徒然失去了聲音。
他應該再說些什麼,但是聲音出口前就凍結在喉嚨裡,和那雙發光的金色眼睛對上視線,那眼裡映出的不是他作為人類的形貌,而是荒野上被野獸啃食的腐爛血肉。
就像過了一輩子那麼久。
利刃入鞘發出危險的聲音,沙漠的女人轉過身,無聲地消失在走廊的影子裡。
說話的人終于跌坐在地上,汗水全然浸濕了衣衫,像脫水了的旅人一樣拼命地喘息。
露斯安用全力按耐住胸膛裡的殺意。
——不能在這裡動手殺了他們。
如果他們不是公爵的人,那她殺了他們也沒有任何意義,如果他們是公爵的人,那她在對他們動手更加沒有意義。
她面對的并不是什麼多嘴的犯人,而是上位者的意志延伸。
避而不見的态度,不經掩飾的謊言,刻意傳到她耳朵裡的流言……她知道這是一種施壓,種種舉措如同尖銳的刀鋒一樣在她周圍架起密不透風的牆,玻璃外萬頃海水正在将她沒頂。
這并不是一場平等的對弈。
面對絕對的權力,她隻棋盤上的棋子,而公爵是跳脫出棋局的操盤手,他可以按照心情處置這裡的每一個人,定制規則的就是公爵本人,他遵守規則是因為他想,而不是必須。
自弱點暴露的那一刻起,她在他眼裡就是畫着紅心的脆弱标靶而已,他想什麼時候扣下扳機、穿透她身體的哪個部分,完全取決于公爵的心情。
如果他一直不肯見她怎麼辦?
如果他就隻是想要揮霍手中的權力,她又能怎麼應對?
他在引導她的情緒,她感受到了,但她并沒有破局的能力。
——她惹怒的并不隻是一個風度翩翩的紳士,而是一個大權在握的典獄長。
露斯安看向管理區的辦公室,籠罩在水波裡的建築依然沉默肅穆,青碧柔滑的水影裡,深淺潋滟的金色光絲在狼頭浮雕上烙下倏忽變幻的紋樣,那樣曼妙甯靜的光景在如今看來,充滿了警告與肅殺的意味。
就像狼在戲弄無法逃離的獵物,公爵隐沒在梅洛彼得堡的黑暗裡,一改往日的散漫與風度,向她展露了屬于上位者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