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露斯安第二次踏足公爵的辦公室,但她的心情遠比上一次更加沉重。
這間辦公室同記憶中沒有任何區别,還是那樣簡潔,幹淨,連頭頂的渦輪轉動的頻率都和記憶中一模一樣,唯一的變動就是公爵換了一套茶具。
她的武器留在一樓,這讓她多少有點不安,露斯安忍不住向下瞟了一眼,眼神轉回來的時候,發現公爵在看她,她的心髒猛地一跳,局促地繃緊身上的肌肉。
他隻是對她揚一揚下巴。
“坐吧。”
“……?”
坐……坐什麼?什麼是坐下?這裡為什麼會出現這個詞?
露斯安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她順着他的目光看到了待客的沙發,她茫然地看着他,疑心自己聽錯了什麼。
“我……可以坐下嗎?”
“嗯哼?這可真是個引人遐想的問法,難不成你有跪着和人說話的癖好?”
男人打開房間的櫃子,聞言偏頭看了她一眼,“我個人雖然沒有這種興趣,但是梅洛彼得堡還不至于容不下這點小愛好,不過我建議你收斂點,下面的門可沒鎖。”
“………………………………”
不她沒有這種奇怪的興趣,她隻是不能理解現在在發生什麼。
在露斯安的認知裡,她可能是上來……受刑,受罰,逼供,什麼都行,無外乎那些手段,她在部族那裡看過不少,她自認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
而這其中沒有任何一條能解釋現在的畫面。
露斯安看到他打開一罐茶葉。
露斯安看到他拎起了水壺。
露斯安看到尊貴的典獄長大人端着和他體型完全不符的小巧瓷杯放到她面前的茶幾上。
茶杯裡蒸出的白霧模糊了視線,她像夢遊一樣問他:“……這是什麼?”
“迷藥,喝了以後你就會不省人事,再睜開眼睛就會發現自己一個人被綁在又黑又小的陌生房間裡,叫破嗓子也不會有人來救你。”
“…………………………?”
“開個玩笑,茶葉而已。”
公爵低低笑起來,然後信步走回辦公桌後邊的座位,端起自己那一份舉杯對她示意:
“我對異邦的故事很感興趣,而你看起來有很多東西想要和我分享。
“再沒有什麼比一杯好茶更适合叙事時間了,對吧?”
“……”
“啊啊,當然,雖然我說是茶,但它裡面依然有可能含有不良物質,或許是迷藥,或許是毒藥,也可能是其他亂七八糟的下流東西,畢竟沒人能保證我說的是真話,所以你的顧慮完全情有可原——呵。”
他漫不經心的調侃以一個上揚的語氣詞作為結尾——就在他說話的時候,露斯安端起茶杯,像喝酒一樣一飲而盡。
她将空蕩蕩的茶杯放到茶幾上,沉默地擡眼看着他。
公爵虛起眼睛盯了她片刻。
眼神并不很冷,但充滿了壓迫。
然後他咧開嘴,無聲地張口,做了一個清晰的口型。
——好姑娘。
“那麼。”
公爵坐在上首,身體向後靠進椅背,“你想和我說什麼?”
“我……”露斯安謹慎地斟酌了一下語句,“他的死和老師沒有任何關系,所有事情都是我一個人做的。”
“啊,顯而易見,那位女士是沒受過訓練的凡人,不具備成為同夥的作案能力。”公爵平靜地陳述,“她擁有需求,而你恰好是個傭兵——”
“不是的!”
露斯安猛地打斷他的話,然後她意識到自己過于激動,在他挑眉看過來的表情裡頓了一會兒,放低了聲音,“抱歉……但是老師确實沒有雇傭我做任何事,她也沒有向我說過她想要複仇,和我們沙漠人不一樣,她是個讀過書的人,善良得有點天真,最初的時候,看我殺掉天上的赤鹫濺一點血都會被吓到。”
似乎回憶起了什麼,露斯安笑了一下,但是那笑容又很快在叙述的過程裡逐漸消融,
“她是不會雇傭人去做這種事的,她隻是……她隻是在某幾個日子會喝醉然後痛哭,說一些我當時不太能理解的内容,後來我猜,那分别是她的丈夫和女兒的祭日,可能還有生日。”
公爵不辨喜怒地“嗯”了一聲:“繼續。”
其實露斯安也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她頓了一會兒,努力将自己的心路總結成話語——
“一個月前,老師忽然從村莊裡消失了。我在房間裡找到了她的信,大意是,她要去處理自己的陳年私怨,如果還有緣分的話,她會回來繼續向我們傳授知識。”
露斯安盯着茶杯的花紋,感覺自己的嗓子逐漸變得幹澀,“我的情況比較特殊,和老師相處得時間比較多,所以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在消失之前,她有一段時間醉得厲害,反複重複‘他要出獄了,他竟然要出獄了’‘真可笑’之類的話……我知道她要做什麼。”
即使知道并不應該走神,但說到這裡,露斯安還是對着空氣發了一會兒呆。
而公爵并沒有出聲催促。
片刻,她從回憶裡驚醒,輕輕“啊”了一聲,然後才繼續說下去。
“她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人……那樣的人不應該沾血的,也不适合殺人,而我剛好除此以外沒有什麼長處。”
露斯安的表情變得柔和,她對着虛空笑一笑,頭頂的水光為她的白發渡上了一層虛幻的光暈,這讓她看起來像是個正在奉獻靈魂的純潔信徒,“我可以做這個。沙漠人會記得所有人的恩情,她為我們做了那麼多,那我當然也應該為她做點什麼。”
叙述停留在這裡。
然後房間裡就沒有了聲音。
昔日的回憶讓露斯安有些心不在焉,她的意識正在飄回遠方的故土,不能很好地集中精神,以至于過了很久,她才意識到這種安靜并不應該。
露斯安從回憶中抽離,發現公爵正在看她。
那目光深暗得像是深海的水。
“你的意思是,”
同她對上視線,公爵才終于出聲,“因為她是你的老師,所以,你僅僅憑着一封并沒有求助意味的離别信,就橫穿沙漠,遠赴重洋,冒着生命危險和牢底坐穿的可能性,趕在對方之前,幫對方處理掉陳年的仇人。”
他這樣總結,“就隻是因為她是你的老師?”
那并不是一句質問,就隻是單純的提問。
相較于她預想的嚴苛審訊,公爵的态度未免太過平和,這讓她有一種錯覺,就好像這不是典獄長對犯人的問話,而是她在神前傾訴自己的心事。
“‘就隻是’……?”
露斯安重複這個詞,她看着公爵,那眼神像是在發呆,過了一會兒,她的眼神才逐漸聚焦,她的嘴唇開了又合,似乎想要傾訴什麼,但又在中途停住了。
“您……”最後她躊躇着問,“對須彌有多少了解?”
“除了那天晚上和你說過的以外,恐怕不比地理志上更多。”
公爵說,“智慧之都,學者之城,是世間一切知識的源泉,擁有七國唯一的高等學府。據說昔日的大慈樹王以神力創造了名為‘虛空’的系統,統合全民的智慧,并将‘知識’賜予人民,而須彌的子民也是最富有求知欲的學者,終生都在追尋智慧的根源,可以為了論文拼上一切。”
“哈哈。”
這一次,輪到露斯安發出冷笑。
她看一眼公爵的表情,忍住了過分的攻擊性,最後湧動的感情波動都濃縮成了眼裡刀鋒一樣的冷光:
“您說得沒錯,須彌是‘智慧’的國度,‘知識’是神的恩賜,須彌人深受神恩,所有人都将生命投入知識的探索,教令院的學生更是遍及天下——至于沙漠人是不是文盲,跟‘智慧的須彌‘有什麼關系?”
她臉上終于還是浮現了薄而尖銳的諷刺,“雨林的老爺才是須彌人的代表,沙漠的牲口怎麼配拉低‘智慧之國’的口碑。”
露斯安本來想用更平靜公正的口吻來叙述,但她發現自己好像不能完全抑制情緒。
“‘知識’在須彌受到嚴格的管制,紙質書籍隻在大賢者首肯的範圍内可以流通,正經授業的學堂需要經過重重審核,您說的‘虛空系統’更是隻在雨林内部推行,沙漠還不配讓智慧之神浪費她的偉力。
“【沙漠裡的孩子就算有機會拿到虛空終端,發出的所有知識申請也幾乎都被拒絕】。(注)
“——沙漠人是不配接觸‘知識’的。
“當然,大賢者從未立法禁止過沙漠人讀書。
“他們隻是管制了紙質書籍,設置了授課的範圍,壟斷了‘知識’的傳播途徑,我們想要獲取真正的文化類書籍就隻能依賴走私,然後那些鬥膽販售‘知識’的罪人就會被風紀官們嚴懲。
“‘知識’的管制是全方面的,未經許可的公開授業将會面臨一系列的處理,偶爾也有善良的老爺會在阿如村一帶傳授一些基礎知識,但并沒有人能真正将‘知識’系統性地帶到沙漠裡,而我們當然不能指責那些善良的學者們,說他們竟然不肯冒着更大的風險參與走私環節、擴大授業的面積。”
她在這裡停了片刻,克制地閉一閉眼睛。
“【須彌由偉大的賢者掌控,沙漠子民根本無關緊要,隻是必要時才存在的工具】。
“在雨林老爺們的心底,沙漠人與牲口無異。
“好在老爺們心善,見不得文盲,所以雨林窮極人力,在沙漠與雨林間築起了一道通天高牆,官方說法是為了防止風沙侵蝕,将其命名為‘防沙壁’。
“【風沙是能被牆壁阻擋的嗎?】……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從此沙漠與雨林徹底泾渭分明,防沙壁斷絕的,是沙漠人的癡心妄想。
“智慧的宮殿壟斷了‘知識’,隻有雨林的老爺們才有資格接受教育。沙漠的孩子隻配做個目不識丁的野獸,而神的智慧對此并無意見。
“唯有百年難遇的天才,才有資格獲得老爺們的青眼,破格被教令院錄取,而賢者們會指着那些讓人望其項背的佼佼者對沙漠人說,‘看啊,誰讓你們不像ta們一樣努力呢’?”
——是啊,誰讓我們沙漠人自甘堕落,生來卑賤,竟然不知道投胎的時候要選個天才做殼子?
露斯安嗤笑,聲音并不尖銳,但溢滿了諷刺。
“同是神的子民,為什麼沙漠人想要什麼就比雨林人天生難上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