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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齊歐也不知道自己遊了多久。
隻記得自己在荒涼的帆船遺骸内徘徊,經過生鏽的硬邦邦的滑輪組和破洞的白帆;形狀怪異、毫無血色的肉絮搖曳生姿;兩條鮟鱇魚從他身旁病病歪歪、渾渾噩噩地漂過,活像變異的木乃伊;他看到十幾隻盲鳗在啃食一頭被廢棄漁網纏住脖子的海象,聽到數海裡以外傳來藍鲸的哀鳴和詛咒。
他停下來,全身筋肉和骨節産生一種撕裂般的疼痛。或許這具身體并不适合在水裡行動,他能感應到它對深海的排斥和恐慌。
——畏懼海洋的人類死于海難,他的外形和名字被一隻低等海洋生物沿用,多可憐的孩子啊!
而自己這隻水母也好不到哪兒去。沒有任何征兆,稀裡糊塗就被海神選中,借人類之軀,前往南極應對外星物種。
四下空蕩蕩的,沒有魚類,也沒有植物,隻有無盡的黑暗和凝視着他的錳結核礦床。
是繼續往下遊,還是——登岸?
塔齊歐看着十根纖長的、皺巴巴的手指,彷徨了。倘若不是人類形态,他當然會義無反顧地遊下去,也更樂意這樣做。陸地上有太多的光和熱,聽說那東西能蒸發掉他身上所有的水分。海馬就是個經典的例子。它們被人類捕捉上岸,經暴曬或烘烤制成藥幹。
脫離海洋,就要冒着變成水母幹的風險。
過去,塔齊歐從未想過離開巢穴,更别說踏足陸地。現在他不得不重新思考——為了保護這具肉身。因為來之不易,所以要格外珍惜。
更何況,自己的再生能力存不存在還是個謎。
要是不湊巧,這是最後一次呢?想到這裡,他抱了抱自己。
好吧,還是要接觸一下外面的世界,那點浮遊生物根本不足以填飽人類的肚子。如果有必要登上陸地,就登上陸地;如果脫水不可避免,就擁抱陽光。他鼓起腮幫子,雙腿并攏,揮動着手臂向上遊去。
後來,他發現自己來到一個全新的領域。
此時海水像一大塊斑斓的歐泊石,海洋雪在它的點綴下閃爍金光。不遠處的某塊礁石後面冒出一團墨汁,在水中擴散,像兩條灰色絲帶,旋轉着穿過珠母貝色的氣泡。
一頭歐氏尖吻鲛從他面前經過。
塔齊歐紋絲不動,隻用餘光瞟了它一眼。所幸這個醜家夥對他并不感興趣,拉開五英尺距離後他繼續前行。
上升差不多半海裡,他感到附近海水湧動,夾雜着一股濃烈的躁意。
對手似乎離他并不遠,這讓他害怕起來。
但很快,他洞察了那股躁意的來源——十來隻壯碩的雄海豚推搡着一隻落單的小鲸鲨,向這邊靠攏。
直覺告訴他,鲸鲨需要幫助。
塔齊歐看向自己的雙臂。
既然他當初能夠用意念收起武器,那麼現在是不是也可以憑意念釋放毒絲?
他集中精神,牢牢地盯着胳膊。
沒反應。
他不清楚是時間太短還是自身能力不夠。當他正要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小鲸鲨就在他旁邊。
他們被海豚包圍了。
純澈的目光掃視着每一隻海豚,它們滿臉都是虛僞的、充滿奴性的笑。他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等回過神來,小鲸鲨已經沒了影。
被包圍的隻剩他自己了。
人類四肢沒有辦法抵抗它們。
這些海豚單個就有近一噸的重量,一旦将它們惹怒,勢必會遭到更殘暴的對待。
他迅速往上遊——這有些出乎海豚的意料。
可惜沒能逃脫。
有兩隻已經迫不及待遊到他身邊,不斷用嘴去拱他的肚子。他不明白它們要做什麼。
随即一條尾鳍粗暴地擠進了雙腿。
塔齊歐受到驚吓,本能地從它身邊縮開。更多海豚圍了過來,用光滑冰涼的額隆不斷磨蹭他的皮膚。
就在此時,他隐約感到一些奇異的影響在他身上起了作用,而這種影響又好像來自他自己。
塔齊歐張開雙臂——數萬條毒絲噴湧而出,猶如一場黑色風暴,抑或是魔鬼的船錨。
這群哺乳動物慌亂起來,發瘋似的想要逃走。但是晚了,毒絲刺進它們的皮膚,并在那裡安家落戶。
一旦紮根,就和它們難舍難分。
塔齊歐動彈不得。
毒絲并不受他控制——它們在感應到主人有危險後就會自動釋放。或許在它們的潛意識裡,毒殺或麻醉敵人,是保護主人的不二之選。
真是一場觸目驚心的視覺盛宴!
毒絲在海豚身上,就像無數支密集的注射器,貪婪地将毒素注進它們的血液。
距離最近的海豚體表已經顯現大面積烏紫色淤斑,肉身腐爛,形成一道道深褐色條紋疤痕,額隆生出一堆凸起的疙瘩,像複活節彩蛋,漫溢五顔六色的膿漿。
這是要把它們都殺掉嗎?
說真的,召喚全體毒絲對付十幾頭行為古怪的海豚,在塔齊歐看來無疑是一種浪費。所有毒絲都是一次性的,使用過後就會連同承載它白色小球自動脫落,之後再長新的武器。
他一開始隻想利用少部分毒絲将它們麻醉,好解救那隻小鲨魚而已。釋放太多毒素對他來說也是一種體力消耗,他已經感覺有些呼吸困難了。
停止吧。
塔齊歐在心裡祈禱。他必須收回武器,然後即刻上岸。他真是瘋了,竟然讓這具身體在水裡泡這麼久,多泡一個小時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