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火速跳下馬,不小心栽了一跤,很快又爬起來拍門,邊拍邊喊:“大衛·尤加特醫生,在裡面嗎?我找,大衛·尤加特醫生!”
正當他準備加大力度,門自己開了。
他探頭望去——正如他先前經過的大街小巷,這裡一個人影都沒有。“有人嗎?”他小聲試探,右手牽着缰繩,“大衛·尤加特醫生?”
斜右方一個裝有煙囪的屋子傳出悉悉索索的聲音。這次他可以百分百确定那邊有人,至少有活着的東西。
塔齊歐将馬拴在門環上,深呼吸後大步走去。終于在拐角處,他看到了——
近百号人類倒在地上,他們穿着清一色的軍服,身上多處被類似于總督府便桶裡的物質打濕。
這些人的情況不比莫裡斯他們輕微。有的一直上吐下瀉,無法自控;有的四肢扭曲在一起,仿佛正在經受地獄般的折磨。
“大衛·尤加特醫生……”塔齊歐喃喃道,迅速跑回去将門口的動物拉到這裡,“誰是大衛·尤加特醫生?路易斯·尤加特總督讓我到這兒來找他。他的夥伴可以作證!”他先用英語說,又用瑪雅語重複了相同的内容。
“醫生在那上面。”
離他最近的士兵病怏怏地回了句英語。
塔齊歐望着那隻布滿傷痕的顫抖的手指的方向——那是一幢長在雕塑上的大房子,象牙色的外牆上刻了不下十尊雕塑。
士兵又說:“但是……”
塔齊歐沒繼續聽。他飛奔到那邊,将拴馬的缰繩嵌進一隻渡鴉石像的嘴裡,随後獨自走了進去。
房屋内部好似一個嶄新又充滿矛盾的世界:龍紋青瓷碗裡浸泡着五顔六色的眼珠,大大小小的頭骨中插着玫瑰與百合。精美的銅制衣帽架上挂滿了醫用物品,瓷磚地闆一塵不染,牆上的壁毯全是腳印。
樓梯曲裡拐彎,塔齊歐沿着扶手一點點往上走。
他觀望長廊上一幅幅色彩鮮明的油畫——寸絲不挂的人類以一種奇妙的姿勢躺在畫布上,像是在演戲。就在這時,身側的門背後突然發出一聲尖叫,緊接着是一連串英語髒話。
“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
塔齊歐敲門:“請問是,大衛·尤加特醫生嗎?”
屋内霎時安靜下令。
“路易斯總督讓我來找他的哥哥——大衛·尤加特醫生。”他又說。
門開了。
倏然間,屋裡伸出來一隻手,那手直奔塔齊歐的領子,速度快到他根本來不及躲。一進去,塔齊歐就被抵在門邊的櫃子上,裡面的藥劑瓶被撞得丁零當啷響。
“他派你來幹什麼!啊?我猜是來催我弄瘟疫,好折騰那些印第安人的對吧?”男人扯着尖嗓子喊,瞳孔就像兩個噴出棕色火焰的圓盤。他一身奶白色睡袍,戴着單片眼鏡,模樣和尤加特總督有幾分相似,沒有胡子。相比弟弟,這位哥哥看着更年輕些。
“他生病了。”塔齊歐回答。
“生病?”大衛·尤加特挑了挑眉,“你是說——他也感染了疫病?”他兩手一松,塔齊歐雙腳落在了綴有絲綢流蘇的波斯小地毯上。
“他指名道姓叫我來……”
醫生仰頭大笑。
“我的那個弟弟啊,”他搓着手,興奮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沒想到他也有今天!你沒把他帶過來嗎?老天,那可真是太遺憾了!我真想把他半死不活的樣子畫下來貼到竈房,這樣那些小兵看到他就飽了,能省下不少軍糧呢!”
“他們不需要看總督先生的畫像,”塔齊歐說,指尖掃過椴木桌面上的塔納格拉小雕像和人體解剖圖,“他們活着,就已經吃不下飯了。所以,疫病的事情是您的傑作嗎?”
大衛·尤加特氣呼呼地跺了跺腳:“我也想啊,可我真沒那麼大的本事!過來,孩子,我給你看個東西。”那條長胳膊一把将塔齊歐攬到床頭櫃跟前,上面擺着一枚插了兩隻手骨的青瓷花瓶,和一個他不認識的設備。
“不要閉眼,把一隻眼睛對準這裡。”醫生指着設備頂端一個微微傾斜的管狀物說。
塔齊歐坐到床邊,按照對方的指示進行操作。在鏡片下,他看到一大片深紫色、長着白色絨毛的條形生物。他擡起頭,不敢相信,看了看設備外面,又返回去繼續觀察——那些生物漫遊在一種淡黃色的物質上。
“這是什麼?”塔齊歐問。
“問得好,”醫生做了個鬼臉,“我也不知道,隻能說這是雞肉裡面的東西。我今天早上才發現的。說真的,這顯微鏡不算厲害,平常也看不到什麼東西,所以我習慣性把它放到床邊,有空沒空玩一玩。但這次——你也看到了。”
“您是說,它們是這場疫病的源頭?”
“不光這次,數十年前這裡就發生過瘟疫,”尤加特遞過去一杯白水,坐到塔齊歐身邊,“隻不過……那時的感染目标是印第安人。同樣的手段、相似的症狀。不止雞肉,還有一些蔬菜,比如番茄。但在當時,人們隻知道這些東西食用不當的話很有可能會誘發疫病,誰也不知道其中的原理。于是方濟各會的修士便趁此機會,稱這是他們崇尚邪惡勢力的報應。”
塔齊歐摸不着頭腦:“可它們看起來不小,沒理由現在才被發現。”
“問題就在這裡,”醫生擡頭望着有浮雕的綠泥天花闆,“我不信鬼神,我始終認為食物裡藏着某種我們不借助外力就看不見的東西。而我今天能用顯微鏡看到它們并不代表它們今天才出現,還有一種可能——它們長大了,因為這場疫病的症狀比以往都要嚴重。”
“倘若沒有突發性危機,生物很難再生長。近百年來,人類有對它進行過剿殺嗎?我猜沒有吧——您也是今天才知道它們的存在。”塔齊歐結合自身經驗反駁道。
在舒适的海洋裡,76532次的分化并沒有讓這隻水母多長出一個腦細胞。
“你說對了,孩子,”大衛·尤加特露出十分悲恸的表情,“就眼下來說,它們的存在非常不符合邏輯,就好像……不屬于這個時代,我知道我這麼說聽上去多少有些荒謬。就像你說的,人類并沒有對它進行剿殺,海洋也沒有遭到污染,它們沒理由……”
“海洋?”塔齊歐打斷道,“跟海洋有什麼關系?”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系,”醫生直截了當說,“不止它們,所有陸地生物都是如此,沒有誰能脫離海洋。人類生病不要緊,要是海洋病了,那會是一場相當可怕的災難。”
塔齊歐懵懂地點了點頭,再次湊到顯微鏡上面。“欸?”他驚呼道,“尤加特醫生您看,它們好像不見了。”
大衛·尤加特看了一眼:“真的哎!難道……”
醫生像是意識到什麼不得了的事情,趿拉着皮鞋飛速跑下樓,塔齊歐忙不疊追了上去。他們一前一後來到軍區大院,驚奇地發現——所有中毒的士兵差不多已經能夠站起來了,那些人紛紛喜極而泣擁抱在一起,個别愁眉苦臉地擰着衣服上的哕漬。
塔齊歐欣喜若狂,既然他們都能自愈,那莫裡斯他們肯定也能——
“塔齊歐!”
身後的呐喊令他呼吸一窒。
塔齊歐回過頭,一瞬間淚眼蒙眬——
此刻莫裡斯站在大門口,額角綴滿汗珠,臉紅紅的,臉頰好像在發燒。他旁邊是路易斯總督,總督望着他的哥哥,眸光閃爍。
塔齊歐沒吭聲,兩條腿不自覺地往那邊走,接着步伐快了些,随即跑起來,一邊跑一邊抹着開閘的淚水,最後幾乎是把自己一整個甩到莫裡斯身上。
一對年輕人緊緊相擁,另一對年長者默默相望。
他們都沒有說話,卻又好像什麼都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