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厄斯金勳爵的死因。”
“你也認為是我殺了他?”
“當然不是,”戴溫叫道,“據說他們在厄斯金勳爵身上發現了大量犬齒及裂齒的咬痕,初步斷定殺死他的是一隻名叫泡芙的公比格犬。”
莫裡斯頗為滿意地點了點頭:“很好,他們的判定準确無誤。如果這件事情能夠到此為止就更好了。”
“放心,審訊不過是走個過場。沒人願意把精力放在死人身上,尤其當他們面前還站着一個活生生的年輕貴族。隻不過,真的不用進一步調查了嗎?”戴溫滿臉熱切,“畢竟……”
“畢竟什麼?”
“畢竟他是你的叔父。”
“也是我父親的弟弟,是我母親的丈夫。是這樣嗎?”
“你是他爵位和财産的唯一繼承人。”
戴溫·伯伊德呈給他一份密封信函:“這是我托人謄抄的遺産清單和貴族勳位的繼承文書。”
莫裡斯半信半疑地打開信封,塔齊歐湊上去看了一眼——價值總和是他們劫到物資的一千倍不止。
“還有你的學業,”戴溫彎腰将雙手放在莫裡斯的肩膀上,“隻要你願意,我現在立馬就能寫封推薦信。哦,不用這麼麻煩的,直接向學校申報,安排你回劍橋重修一年。對了,我突然想起來,厄斯金勳爵在沃裡克郡有套房子。你是打算先到那兒去看看,還是直接回倫敦?”
看來這位伯伊德先生是個大好人,塔齊歐為先前的揣測感到愧疚。
他雖然不太懂人類社會的遺産和勳位,但也差不多可以猜到,莫裡斯将不再是蒂奇船長口中所說的“窮鬼”,他也能夠完成學業為國王效命,這是件好事。而他們不得不就此作别,因為他的目的地既不是沃裡克郡也不是倫敦,他要去都柏林,那裡住着塔齊歐的最後一個親人。
“去都柏林,”莫裡斯說,“我得先安頓好我的家人。”
※
清晨暴雨如注,他們坐在馬車裡。莫裡斯換了件亞麻短衫,為塔齊歐撐着傘。他臉色愁悶,看上去心事重重。“不要告訴他老人家我是英格蘭人,”最終他坦白道,“也不要說是英格蘭的馬車送你回去的。”
塔齊歐望着遠方的天空。
閃電穿過雲層,描摹每棵樹的輪廓。他慢慢閉上眼睛,為内心的激動與好奇罩上一塊墨水色幕布,任由那轉瞬即逝的強光在他腦海中打下一道道青紫色幻影。
他明白,對愛爾蘭人來說,英格蘭人是不折不扣的殖民者。他也終于理解那天路易斯總督沖他喊的那句話。塔齊歐不禁遐想,如果此刻坐在這裡的是貨真價實的愛爾蘭平民,他會怎樣看待莫裡斯,看待他們之間的這層關系?
馬車在一棟雙層小别墅面前猛地停了下來。參差不齊的楓樹在棗紅色的屋頂背後低語着什麼。底層一個格子窗透過淅淅瀝瀝的雨水吐出扇形的橙色火舌。
“是這裡嗎,先生?”車夫粗聲問。
塔齊歐暈乎乎地望了望四周。“是的,謝謝。”他喘着氣說。莫裡斯攙他下車,順便付了錢。他們慢步朝别墅走去,泥濘的土地看上去就像塊濕漉漉的抹布。
兩人來到門前,搖了搖門鈴。
大約過了半分鐘,塔齊歐聽到裡面傳來慢悠悠的腳步聲,門拉開條縫——是一位精瘦的白發老人,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看到塔齊歐,那雙無神的眼睛裡閃過兩道光。他的确是塔齊歐的爺爺,盡管比人類記憶中的模樣要呆滞可憐。
“爺爺,我回來了。”塔齊歐有些畏怯,生怕自己露出什麼破綻。然而,老人的反應沒有他想象中那麼強烈,甚至可以用“寡淡”來形容。
“回來就好,”對方嘴裡不斷重複着帶着愛爾蘭口音的英語,“回來就好。”
“他叫莫裡斯,”塔齊歐如釋重負,笑着介紹起他的同伴,“是……是我在甘伯爾認識的一個村民。”他巧妙地在沒有撒謊的同時避開了莫裡斯的英格蘭國籍。
一進門,莫裡斯差點吐了出來。房間内污穢不堪,地上滿是泥水,糞便和腐壞的殘羹剩飯随處可見,數十隻蛆蟲在上面翻滾蠕動。
“我去收拾衛生,”嗅覺靈敏的人類眉頭緊鎖,“你陪老人家說說話。”
塔齊歐扶爺爺坐下,在茶杯裡倒了點水遞給他。
老人端着茶杯,手不住地顫抖,水像細流似的灑落在地闆上。他張着嘴,嘴裡聚起白花花的唾沫,順着唇角往下流。
“上去看看你的母親……”爺爺咕哝道,“她太想你了。”
塔齊歐的媽媽還活着?
他喜出望外,飛奔上二樓,打開每一道房門。總算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在媽媽卧室的床上,看到了她的屍骨。枕邊放着一份死亡證明:
卡莉莎·奧沙利文(阿德托昆博),女,1576年6月28日出生,希臘克基拉州人,1615年10月16日下午4時許,于利菲河溺水身亡,無其他外傷。我局已做現場勘探和調查,發現死者符合意外死亡特征,家屬對死因無異議。
媽媽死在了他們遇到狐蝠的那天。
塔齊歐抱着死亡證明緩緩走下台階。這次爺爺誇張地舉起兩隻手:“跑,跑,可憐的孩子,要是給他們搜到,你會被抓去當雇傭兵的!”
“憑着我的良心起誓,”莫裡斯拿着掃把說,“塔齊歐不會被任何人抓走。”
“可你隻不過是個平民,”老人潸然淚下,“你不是英格蘭人,更不是有錢有權的英格蘭貴族!在這裡,你連保護他的資格都沒有。但英格蘭人,卻能夠随時随地要他的命。”
可憐的老人啊!
他不知道的是,他孫兒早就死了,奪取他性命的并不是英格蘭人——是巨浪,是海神,是他本就悲催的命運。
“好孩子,走之前抱抱爺爺。”
人類趔趔趄趄地挪到面前,塔齊歐輕輕抱住他,爺爺瘦得可怕,骨頭軟軟的,仿佛稍不留神就會散架。那顆心髒跳得越來越慢,聲音越來越小,直到徹底平息。
兩行熱淚劃過臉頰。
“莫裡斯……”塔齊歐想起海盜船上的三具屍體,“我不想爺爺被火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