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壹零年二月十三号是除夕,日曆本上翻到那一頁,紙張也格外細膩。
這樣的日子自然會有一個晴朗的天氣,一大早,陳宥甯就被院子裡的吵鬧聲驚醒了,她從被窩裡爬起來後拉開窗簾往外看了看。
陳清雅在那做頭發,她就愛瞎折騰,三天兩頭搗鼓頭發、美甲,崔懷清也不管就寵着,還總是幫她請發型設計師□□。
“懷清,你說我染酒紅色好不好看?”
崔懷清在殺魚,匆忙洗了洗手,走上前拿着樣本上的色卡比對了一下,“可以,你皮膚白。”
陳清雅猶豫不決,小臉擰巴着,眉頭微微蹙起,“會不會像精神小妹?”
旁邊的Tony老師有點娘娘腔,手指翹成蘭花指,回道:“精神小妹說明年輕啦,這酒紅色我包你好看。”
“我出去打牌,那群小姐妹要是笑我,我可找你。”
陳清雅身上穿着紅色羊毛大衣,棕色的長發落在後脊背上,院門開着,風吹過吹散額頭的碎發,露出一張白皙好看的臉龐,嫁給崔懷清以後她明顯年輕貌美起來。
陳宥甯别開視線,睡眼朦胧地打量了一下院子。
圍牆一圈挂滿彩燈,那兩棵桂花樹上也挂了紅燈籠,還有“福”字挂墜,洋洋灑灑的特别漂亮,這一看就是陳清雅的傑作。
崔懷清殺完魚又在角落裡清理雞,拔毛,手起刀落地剁塊,弄完雞又去搞螃蟹,陳清雅不會幹家務活,這一大堆活勢必都落在崔懷清身上。
陳宥甯伸了伸懶腰,然後脫掉睡衣換上略舊的羽絨服,又去洗漱一番,随後下樓往院内走去,外面還挺冷的,風掃過她不禁打了個寒顫,也順眼看見崔懷清那雙凍得通紅的手。
“崔叔叔,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
“你怎麼出來了,進屋吹空調去,我一個人能行。”崔懷清擡頭說,他手上還拎着螃蟹。
“兩個人一起更快。”
“不用,我快弄好了。”
陳宥甯沒走,搬了張椅子坐下,椅子面刷過漆涼涼的,她拎過塑料袋将裡面的蔬菜倒在盆裡開始擇芹菜,芹菜弄完又削土豆,剝毛豆。
“不聽話。”崔懷清嘴裡小聲抱怨。
陳宥甯沒擡頭,“一家人要一起幹活才像一家人。”
崔懷清笑起來:“好。”
有人幫忙效率就快了很多,陳清雅頭發還沒燙完菜已經備好,陳宥甯将菜搬進廚房然後出來打掃院子裡的垃圾,半圈掃完,她意識到陳清雅在看她,是那種很仔細盯着她的臉在看,區别于以往的嫌棄,這會倒是表情淡淡的,也沒說話,很平靜,像是秋天從樹上掉落一片無關緊要的枯黃樹葉,對大地造不成任何傷害。
即便如此,陳宥甯還是覺得不舒服,她轉了個身去擦石桌,身後的陳清雅突然說:“你該剪頭發了。”
頭發是長了,已經可以紮起來,雖然動作幅度大時碎發會散落,但終歸是有要留長發的準備了。
陳宥甯沒說話。
陳清雅再問了一句:“是準備留長頭發了嗎?”
抹布在掌心中停滞,濕了水,又吹了風的涼透了。她微微偏頭看着陳清雅,如果陳清雅足夠認真地看她,一定會發現她眼中有堅定信念。
是啊,準備留長頭發了。
從你剪掉我頭發的那天起,期間過了好幾年我才有勇氣重新開始。
“你留長頭發好看。”
大概是沒等來回答,陳清雅又自言自語地說。
Tony老師也說:“小姑娘高中生吧,紮馬尾辮好看,你五官不錯,天庭飽滿。”
陳宥甯沉默,瞥了陳清雅一眼,陳清雅又回過身去翹着二郎腿在那玩手機鬥地主。
她變了。
陳清雅好像變了,沒有那麼咄咄逼人,沒有那麼蠻不講理。
也許是吹了冷風,鼻子裡悶悶的堵得慌,陳宥甯擤了擤鼻子,接着她鬼使神差地回屋拿了條毯子蓋在陳清雅腿上,她也單薄,身闆并不厚實,那條穿了黑絲襪的腿很細。
陳清雅擡眸看,指節一頓。
陳宥甯與她目光對視。
說真的,陳宥甯覺得自己心裡挺恨陳清雅的,恨她沒良心,不專一,愛一個人總是不能全心全意,她永遠在騎驢找馬的路上,她總是把自己的美好生活寄托在男人身上,她可以忘記爸爸,可以跟别的男人組成新的家庭,但她不能見異思遷。
愛情是不能被亵渎的。和一個男人組成家庭,得因為愛,不能為了錢,為了所謂的利益。
陳宥甯知道自己年紀還小,才疏學淺,不懂得什麼人生大道理,大人也會有難處,會為了生計勉為其難地做很多事情,可她不想懂,在她的認知裡愛一個人就要死心塌地。
陳清雅就做不到。
她時常告訴自己别理陳清雅,可總是狠不下心,因為這人是她的媽媽,她讨厭她,卻又無法割舍對她的感情,沒了爸爸有媽媽在,好歹還有一個念想。
她就是這樣一個矛盾的人。
張清歡說,恨一個人就應該恨的徹底一點,她做不到所以會一直不幸。
陳宥甯移開目光,拿起簸箕去院外倒垃圾,回來時發現陳清雅又在抽煙,抽這麼頻繁會得肺癌的,她沒吭聲,自讨沒趣的事情做多了也就會死心。
她往屋子裡走,廚房裡的崔懷清已經做完好幾道菜。
“哎!我忘了包餃子了。”崔懷清猛地驚醒過來。
陳宥甯去水池裡洗了手,“我來包,餡料在哪?”
崔懷清也沒拒絕,他知道拒絕沒用,這丫頭挺犟的:“在那。”他擡手指着角落裡的碗。
碗裡是混好的芹菜豬肉餡,陳宥甯端到外面的桌上随後坐下開始包餃子,她包的餃子特别好看,像大賣場裡賣的那種,包了一會崔懷清也過來坐在對面一起包,他是個大男人,手卻巧得很,比陳宥甯包的更好看。
“崔叔叔,你好像什麼都會。”
崔懷清笑了笑:“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
“是啊。”
陳宥甯不知道怎麼了歎了口氣,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還是崔懷清提醒的:“怎麼歎氣了?有煩心事?”
煩心事嗎,生活有太多不如意。
學習成績為什麼不能名列前茅,為什麼不能大膽地告訴崔峋喜歡他,陳春香為什麼不待見自己,陳清雅為什麼總愛打牌、抽煙。
事事不盡人意。
可在大人眼裡小孩子能有什麼煩惱,又不用賺錢養家,隻要讀書就行,讀書多容易,吹不着風淋不到雨的。
陳宥甯想了想,沒有說實話:“又長大一歲了。”
縱然她這般沒頭沒腦的話,崔懷清卻很認真對待,他包完手上的那個餃子,沉思片刻才開口說話。
他說:“我沒養過孩子,也隻是照着書上依葫蘆畫瓢而已,很多地方做的不好,但是我會嘗試着好好當一個長輩,你不用把我當父親,當個朋友就行。”
“清雅不算是個好人,可她性子直,有時候也不缺可愛任性,她凡事都喜歡放在面上,肚子裡沒那麼多彎彎繞繞,我是個怕麻煩的人。”
“小時候我的父親對我很兇,母親又懦弱,她這半輩子幾乎都是在家暴中度過的,後來父親生病去世,母親改嫁,那個男人是個溫柔的人,也隻是表面,他會在背地裡打我,把我關在衣櫃裡不給我吃飯,下雪天讓我走幾公裡的路去給他買一碗馄饨,我到現在還記得北京的冬天特别冷,走回去的路上我就在想要不然死了算了。”
“可怎麼能輕易死了呢,我得報仇啊,我膽小,殺人的事情不敢幹,我就想了個很幼稚的法子。”
“繼父有糖尿病不能吃甜的,我每次做飯都會在菜裡加糖。他傻,吃不出來,久而久之他的血糖越來越高,我以為他會死,可這種病不會讓人死的。現在想想小時候真的挺壞的,總有一天會遭報應。”
“再後來過了兩年,我的母親知道了繼父虐待我,她和男人鬧翻了,男人失手把她從樓上推了下去,那年我十八歲剛好成年,也是那一年我徹底沒了父母,成了别人口中的野孩子。”
“這些年裡我走南闖北什麼活都幹過,也算是攢了不少積蓄,往後我們一家人好好過日子。生活也許不夠美好,但開開心心過一天也算是賺了。”
這是崔懷清第一次吐露心事,笑着講出他的故事,看上去輕描淡寫地叙述,可陳宥甯覺得這道傷疤一直在他心裡無法釋懷,因為他的眼眶紅了,藏在鏡片裡依舊醒目。
“崔叔叔,會好起來的。”陳宥甯不會安慰人隻能這樣說:“雨過天晴,苦盡甘來。”
“一起好好生活。”崔懷清說,他看向窗外。
陳宥甯也順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陳清雅的頭發染完了,酒紅色的很襯她的膚色,其實崔懷清說的不對,陳清雅一點也不可愛,她是一個極度自私的人,她的眼裡隻有錢和利益,她會為了自己的理想生活抛棄老公、孩子,她現在努力表現得很愛崔懷清是因為他有利用價值,如果有一天他成了窮光蛋,陳清雅會毫不猶豫地踢開他。
Tony老師收拾東西要走了,崔懷清見狀去廚房洗了個手打算出去送送,他待人永遠禮貌真誠。
陳宥甯看着他的背影,偷偷垂下眼睛。其實,她曾經也做過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