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永遠都不知道明天會是歡喜還是憂傷的一天,日曆上薄薄的一張紙,日記本上也隻是淺淺的幾行文字。
初九,開學了。
陳宥甯踩着雪走進教學樓,過年前後學校唯一的區别是那棵樹被砍斷了,隻留個樹根在那裡,眼下它被雪覆蓋着,沒有生機,再也不會有了。
就如同陳宥甯一樣,她的心情糟糕透了,問題的根源在于崔峋,他走了,在這場雪下來之前離開了羅縣,他走的那天是晴天,當天傍晚就開始刮風,接着下雪,無窮無盡的雪落啊落的。
陳宥甯坐在窗口看着雪蓋滿整個院子,桂花樹上的小彩燈不亮了,她就這樣看了一整夜,她在心裡反反複複糾結着,後悔着,為什麼自己不去送一送崔峋。
可有個聲音在告訴她:
幸好你沒去,膽小鬼,你哪有勇氣揮手告别啊。
是啊,她哪有勇氣看着崔峋離開的背影,她不想承認這個事實,或許飛往北京的飛機誤機了,或者美蘭阿姨臨時改變了主意,可當教室裡所有人都在讨論崔峋的離開,這就真的成了既定的結局。
無數女生在這一天失戀了,與青春裡的男主角擦肩而過,這樣的離别很有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再相遇。
“宥甯,要文理分班了?你打算選什麼?”身旁的張清歡叽叽喳喳的,胳膊肘被推搡着,陳宥甯皺着眉看向她。
“你昨晚沒睡好嗎?眼睛紅得像兔子。”張清歡又說。她大大咧咧的性子,說任何話都不會有顧慮:“該不會是知道要分班舍不得我,哭了一夜吧?”
“開學焦慮症。”陳宥甯随便找了個由頭搪塞過去。
“你選什麼我就選什麼,我們還要做好朋友。”
陳宥甯說:“不在一個班也可以做好朋友啊?”
張清歡搖頭:“分開後時間長了任何感情都會淡的。”
那她對崔峋的感情呢?會被沖淡嗎?随着這一片一片雪花慢慢融化。
最後,陳宥甯選了文科,張清歡也選了文科。班上的同學走的走,留的留,陳宥甯沒有在意,任何人的離去對她而言都不重要,因為最在乎的人不在了。
她開始厭倦上學。
或者換句話說,她的靈魂不在這裡了,她頻繁地望向窗戶,任何一點動靜都會引起她的注意,她心裡期盼着能再一次見到崔峋,哪怕是從窗邊走過,不需要他回頭看她,可生活又怎麼會如願。
陳宥甯偶爾從單海明那裡知道一些崔峋的消息,她從這些支離破碎的言語中獲取短暫的快樂。
單海明說:“崔峋在北京挺好的,學習也跟得上,處了兩個朋友,就是水土不服有點上吐下瀉。活該!”
“那他什麼時候回來?”錢平問。
這也是陳宥甯想問的。
他還會回來嗎?多久?
“至少到暑假吧,來回倒騰一趟也挺麻煩。”單海明回。
陳宥甯開始期盼暑假的到來,她買了一本日曆本,把它挂在房間最亮眼的地方,每天撕掉一頁,她認為這是将下來一段時間内最重要的一件事情,除了學習,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讓她分心。
但這時候發生了一件大事。
陳春香的家裡來了一位陌生男人,他穿着樸素,有些拘謹地縮在沙發的角落裡,他時不時擡頭張望,又低頭不語,他在這兒等了很久,盼了好久。
陳宥甯推門進去時,陳春香讓她喊男人“伯伯。”
“伯伯”是爸爸的親哥哥。
陳宥甯站在玄關口打量着男人,她将對方從上看到下,又從下看到上,這人她見過,公交車站的那個大叔,他猙獰的面孔上露出笑容來,他說:“你好。”
陳宥甯愣在原地久久沒有動彈。
她試圖去看清男人的容貌,可一道一道坑坑窪窪的痕迹下原本的樣子早就模糊,爸爸是不是和他長得很像啊?
她的目光太熾熱,男人低垂下頭。
陳宥甯又往前走了一步,下意識地喊道:“伯伯。”
她對這個男人有莫名的親切感,好像很早之前見過他,可是太久遠導緻她不記得了,也許在很小的年紀時,這位伯伯抱過她吧。
陳宥甯還沒來得及與伯伯說上話,陳春香已然開始下逐客令,她永遠這般無理取鬧,野蠻粗魯:“好了,謝鴻書,你可以走了。”
男人茫然擡頭,眉眼裡散發着不知所措的神情,“我……”
陳春香突然怒目圓睜,臉色鐵青,又吼了一聲:“謝鴻書,别忘了你答應我什麼!”
他們之間似乎有秘密。
當然在陳宥甯不知道的地方,陳春香和男人的确發生過劇烈争持,陳春香推搡着男人,嘴裡振振有詞地喊:“謝鴻書,我早就說了,陳宥甯不是你的女兒,她不是,你女兒已經死了。”
謝鴻書仰着脖子,那半邊臉上的疤痕在燈光下清晰可見,他僵硬地盯着陳春香,質問的聲音變得很小:“我知道她是,陳姨,她是我的女兒。”
“你有什麼證據?”
“現在科技發達了,可以做親子鑒定。”
陳春香的話語軟了些:“就算她是你女兒,你現在認下她,你能為她做什麼?能給她錢嗎?謝鴻書,你一個窮小子什麼也沒有,你隻會讓她被别人看不起。”
見謝鴻書的決心開始動搖,陳春香接着說:“沒有人會認一個搶劫犯做爹的,你會讓她擡不起頭來。”
“不會的。”謝鴻書喃喃自語:“她……她會嗎?”
“小孩子心思最細膩了,一個搶劫犯的爹還不如一個已經去世的名頭。”
“可我……沒多少日子了。”謝鴻書說,他深深提了口氣,胸膛因為喘氣而劇烈顫抖,他身軀佝偻着,臉埋在膝蓋上,粗糙的手搓着頭發。
他哭了,一個中年男人哭得像個孩子一樣。
“陳姨,看在以前的情面上能不能讓宥甯認我,我……我得了胃癌,醫生說隻有兩個月了。”
陳春香頓了下,眼底是毫不掩飾的冷漠:“那你更不該出現在她面前。”
外面突然刮風了,風從窗口吹進來,吹亂了葛慶來的報紙,他合上報紙從角落裡發出悠悠的歎息聲:“讓他認吧。”
“認什麼認!”陳春香罵道。
葛慶來:“人總要有良心。”
陳春香氣得腦袋一陣眩暈,她瞅着葛慶來,覺得他很陌生,仿佛頭一次見他叛逆、頂撞,他往常都是一個死氣沉沉的人,沒有任何主見,可今天竟有些蹬鼻子上臉的迹象。
“葛慶來!”她怒斥道:“葛慶來!”
葛慶來說:“認伯伯,叫一聲伯伯。”
這算是皆大歡喜的結果,陳春香再怎麼不樂意也隻能照辦,畢竟當年的事情并不光彩,她也害怕被陳清雅知道,陳清雅的性子極烈,如果知道陳宥甯不是自己親生的,怕是要鬧翻了天。
對于謝鴻書來說,這也是最好的選擇,他必須顧全陳宥甯的面子,他現在唯一奢求的就是能在最後的日子裡多看看他的女兒,至于什麼身份好像并不重要。
是爸爸又如何,是伯伯又如何?
他們是有血緣關系的親人,她是他的女兒,是這世界上最寶貴的财富。
當然,他時常在後悔,後悔當初的沖動,可他連個訴說的朋友都沒有,隻能在夜深人靜時喝着酒對着夜空發呆。
如果,如果當初陳宥甯的媽媽生下她後沒有跑掉,他是不是就不會喝醉酒去搶銀行,所有人都嘲笑他因為沒錢老婆才會跟别人跑了,跑了就跑了,他怎麼會想不開去搶銀行呢。
真傻。
跟個楞頭小子一樣。
二十幾歲的毛頭小子實在是可憐,他害怕被警察發現竟然将硫酸潑在臉上,他想着看不清樣子了,監控裡拍到的就不是他。
怎麼會不是他呢?警察拿着照片一打聽就知道是他——謝鴻書。
真傻。
謝鴻書在心裡嘲諷自己。
“好了,該走了。”陳春香又一次出聲驅逐。
陳宥甯看着謝鴻書站起身來,他佝偻的背好像更彎了,臉色蒼白,像個病危的老人。
“伯伯,我送送您吧。”她走過去攙扶住謝鴻書的手臂,他好瘦啊,衣服空空的,居然能捏到骨頭。
陳宥甯怔了下,她看見謝鴻書也同樣愣在那裡,臉上寫滿不可思議。
“謝謝。”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