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晚宴前還有重要事宜,皇帝要檢閱地方散都頭、接見外邦使節,地點就在圍場。
午時三刻,陛下身邊的人來接江芙。内侍與步攆提前停在院落外,等待她梳妝。
江芙很快便出來了,素蟬随她一同上了寬大的步攆,随後放下華蓋的帷幕。帷幕是江南進貢的缂絲,遮光效果出衆,外頭的人隻能隐約看見步攆中有兩人的輪廓,至于面容和着裝就看不清了。
“好暗啊。”江芙彎身坐下。
素蟬跪坐在旁:“才人若是覺得看不見,奴婢便将帷幕拉開一些。”
“不用了,這樣很好。”江芙用手支頭,舒适地倚在軟枕,很快便熟悉了環境,是非常适合睡覺的環境。
步攆穩穩向圍場行去,隻是到了道路彙集之處有些堵塞,速度慢了下來。坐轎的、騎馬的,以及步行的人多了起來,朝着共同的方向。
“奴婢還是第一次參加宴射禮,未曾想竟有這麼多人。”素蟬沒見過這樣的大場面,心跳不由得加速。
宴射禮亦稱燕射禮,乃是流傳了幾朝幾代的傳統。集軍事、禮樂為一體,彰顯國威,禮治天下。這是綏朝新帝登基後舉行的第一次宴射禮,往來的官員與家眷衆多,還有瞳孔碧綠的番邦使節。
江芙坐的步攆是皇帝私下所乘,用料珍貴,但外表并不顯眼,瞧着十分内斂。是以還無人發覺車内之人的身份,隻當她是某個宗親。
一輛轎子與江芙的步攆擦過,轎簾緊閉,裡面傳來模糊不清的對話。
“君父各有笃疾,有藥一丸,可救一人,當救君?抑或父?”*轎子裡面的男人問。
接着是一道清脆的童聲:“救父!”
“好孩子。”男人撫摸孩子的頭,表示贊許。
……
江芙隻聽清了“藥丸”二字,恍惚間還以為回到了現代。而步攆下的内侍卻面容一凜,不動聲色望了那轎子一眼。
是淳陽長公主的驸馬與嫡子。
又過了兩刻鐘,步攆停下,便是到了圍場。素蟬将帷幕拉開,江芙不緊不慢走出來。
禮台大氣莊嚴,高高在上,供皇帝俯瞰全場。場地中央樹立整齊的箭靶,周圍是其他人所坐的觀禮場地。
江芙看到了幾個熟人,南皖使臣就坐在不遠處。令人驚訝的是,他們一改往日的傲慢,這次竟率先對她行了一個标準的叉手禮,态度堪稱尊敬。
同一時間,人群中傳來并不友善的議論:“便是這外邦女子深得陛下青睐?我看也不過如此。”
“這還不算貌美?天仙也不過如此。”很快有人反駁了回去。
“可惜了,再如何也是南蠻出身,難登大雅之堂。”
……
對于各色評價,江芙充耳不聞,朝邊上的座椅走去。
不遠處的皇帝垂眼看向這裡,内侍心領神會,下一刻便拉長了尖細的嗓音:“才人,請您移步伴陛下左右。”
周遭的聲音頓時小了下去。本以為皇帝隻是一時興起,怎知他不論去哪裡都要帶上江芙,連獨屬于帝後的觀禮台也不當回事。
江芙擡眸,賀蘭玥沖她挑了挑眉。
她不禁想起昨天的昏暗中,他們達成了一個關于忠心的交易,不,也許隻是她單方面的妥協與示好。那時他們離得很近,陛下身上也是有溫度的。
江芙努力甩去腦子裡的畫面,轉過身子朝陛下走去。
高台布置華麗,掌扇宮婢立在兩旁,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中間的清茶冒出熱氣,香爐袅袅,銀盤上擺放着不合時令的荔枝與櫻桃。
江芙從拾階而上,一眼便看到了賀蘭玥負手而立的背影。他一身大紅衮服,寬肩窄腰,背後繡十二章紋,日月星辰三光照耀,瑞獸華蟲,萬物複載其中。是真真正正的帝王之相。
她第一次見他穿如此明亮的顔色,也是第一次見他頭發被冠束起,五官的棱角更加明顯,銳利而冷淡。威儀撲面而來,凜然不可侵犯。
完全變了一種感覺,江芙就在這一刻體會到了換裝遊戲的快樂。也在這一刻忽然體會到,他們其實離得很遠。
“愣着做什麼?”賀蘭玥轉頭,一臉嫌棄。
威儀感減半,江芙的肩膀放松了些。
“陛下的衣服真好看。”她快步走來,輕快地說。
說實話,待在賀蘭玥身邊還是比在下面遭受議論和眼光好些。
“平日看你懶散,倒還能分辨雅俗,賜座。”賀蘭玥倒是很受用。
“謝陛下!”她本來審美就很好嘛。
望見江芙和陛下幾乎齊平的站位,素蟬在後頭捏了一把汗,絞盡腦汁思考如何提醒她。
素蟬度秒如年,卻見前方二人皆是渾不在意。
汪文鏡低聲詢問賀蘭玥能否開始,賀蘭玥點了點頭,坐回禦座品茶。眼見皇帝坐下了,江芙也跟着回到座位。
外頭的微風吹來,陽光正好,高台禦座泛着金色的光芒。旁邊新鮮的瓜果、金貴的零嘴一應俱全,江芙不動聲色擺正了靠枕的位置,往後坐去,腳尖離地一寸,繡鞋上揚。
場地中央鼓聲漸起,驚起飛鳥一片,樂師的加入預示着宴射禮拉開帷幕。
其一,樂禮。
地方赴京的都頭作将士打扮,排成幾翼隊列湧進來,氣勢如虹。此乃是先祖建業時所創的破陣曲,每每在皇室宴飲上奏響,目的是讓賀蘭氏子孫銘記先祖立國不易。
戰鼓嗡鳴,軍旗飛揚。兵将們列陣揮動武器,木劍雖未開刃,但他們仍英姿飒爽,重現血影刀光。飛沙走石間,由專人扮演的先祖從天而降,流星飒沓,帶領将士們擊敗敵軍。
這場破陣曲酣暢淋漓,連外邦使節都沉浸其中,敬佩綏朝軍威。尤其是那扮演先祖的貴族青年,表現十分惹眼。
江芙看得過瘾,卻隐隐感覺到身邊之人的不悅。
“陛下覺得不好看嗎?”她掩去鼓掌的手,問道。
“好得很。”賀蘭玥冷笑,“從前都是皇族宗室子弟扮成先祖,昭帝無能,靈帝軟弱,如今都讓給了盧家的孩子。”
如此評價自己的父親與兄長,真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那下一回也可以換人,這不都是陛下說了算嗎?”江芙晃着腳尖,理所當然道。
賀蘭玥側目看她,江才人正無憂無慮品味杏仁茶。這細作也是奇怪,明明方才還那麼緊張,但隻要給她個坐的地方和靠墊,她便能安然癱倒,自覺隔絕外界紛擾。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她,江芙龜縮在大殿中央,不敢擡頭的樣子。
“才人說得不錯,下回便由你去。”賀蘭玥道。
聽聞此言,江芙喝甜水的手都停滞了,随後假笑:“陛下說笑了,嫔妾怎敢女扮男裝,逾距參加這麼重要的儀式。”
“才人過謙了,你能歌善舞,琴棋書畫精通。朕覺得很合适。”賀蘭玥重複着夜宴上使臣對她的介紹。
這昏君的記性未免有點好,江芙咬牙:“嫔妾是陛下的人,自然隻想舞給陛下一人看,至于旁人……還是罷了。您還是不要為難妾了,這不合适。”
她認命般地輕拽賀蘭玥衣袖,仿佛撒嬌。心中實在不爽,又看了眼賀蘭玥的臉消氣。
算了,不跟小暴君計較。說不定他從小沒人聊天,才如此不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