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給我當個托兒吧。——淑妃娘娘如是說。
他扮作乞丐,于是便有了淑妃心地仁善,寬宥攔路的乞丐的美談。
誰知他沒有直接走,又悄摸跟來了修梵寺。
使節别扭道:“我剛去過偏院廢棄的殿宇,現在就要走了……回黎國。”
江芙坐着沒動:“所以你是來跟我道别的?”
“路過罷了。”他立即反駁。
江芙以茶代酒,在虛空中和他碰了一下:“你不報仇啦?”
“沒用的。”使節頹喪地說,“汪公公跟我說,讓我死了這條心。”
他又自我安慰起來:“不過我的确誤解了,綏朝暴君也不一定是因為我爹才活下來的,不能怪我爹,畢竟……”
“畢竟什麼?”江芙前傾身子,盯着他。
“再給我一百兩,就告訴你。”使節眨眼。
*
齋戒第二日,陰,不開心。
入夜,江芙來到偏院的殿宇。這廟宇看着有些年頭了,又未修繕過,顫巍巍立在那兒,青瓦破碎。
偏院的門緊鎖,江芙可不想像黎國使節一樣翻牆進去,便直接讓隐匿的暗衛出來,将其撬開。
她獨自進去了。
甫一踏入,黴菌的味道撲面而來。泥塑的羅刹斑駁,一半是猙獰面孔,一半是掉了漆的泥底子。
夜寺鬼燈,幽幽照在壁畫上的夜叉,青面獠牙,蝙蝠翼張開,仿佛下一瞬就要破牆而出。
按理說她應當感到害怕,可江芙卻想起黎國使節的話。
“我爹在信裡寫過,那時他被逼到角落,腿上全是血,臉上沒有半點血色。他拖着瘸腿,用柴火去砸那瘋犬的腦袋。”
地上還殘留幾點淡褐色的痕迹,江芙蹲下,拿火折子去照,星星點點的褐色延伸到桌腿。江芙擡頭,撞在了桌角。
“瘋犬沒死,他卻笑了,和牆上的夜叉不遑多讓。”
陰風将木門吹得嘎吱作響,牆壁縫隙傳來蟋蟀的鳴叫。
“我爹将門打開後……外面又來了僧人,将門再次鎖住了。這是汪公公告訴我的,他沒必要騙我。”
木桌上散着經書,有種蟲蛀的味道,書頁脆弱。桌子上刻着淩亂的文字,筆畫稚嫩,一層蓋一層。
與其說是在寫字,不如說是在畫畫。看着經文裡密密麻麻的字,不解其意,比照着畫在木闆上,亂糟糟。
第八泥犁,名曰阿鼻,其地堅冰,青黑如鐵。罪人入者,皮肉剝離。*
這裡的窗子比尋常窗戶高些,透進來微弱的光,照在密密麻麻的桌面。
“汪公公第一回見陛下,便是在那裡,血糊糊一團人。他約莫是爬上桌子,砸開了被釘死的窗子,手上也都是血,直刺刺摔在地上。”
我在地獄,我喉如刺,何因?
高懸的月光也隐匿了。雷聲壓過蟋蟀的聲音,嗵嗵,嗵嗵,嗵嗵……雨簌簌落下,打在芭蕉葉,深入泥土間。
潮氣上湧,帶着悶熱和苔藓的味道。
“你問我報仇為什麼沒用?啊,暴君身上的毒你見過嗎?對,就是你說的那個圖案。是以毒攻毒的法子,用了我們黎國特有的腹蛇,将毒液融入體内,能解寒毒。”
“之後會殘留下赤金絲線,每發作一次絲線便會生長,纏繞心口時……”
江芙一腳踩在木凳上,扶在了窗棂,一手的灰,黏着一片蟬蛻的軀殼。
不知何時,她手心已全是汗了。
窗子上的木锲老舊,被鳥啄出幾個坑。
灰塵被驚起,落在眼睫上,将她嗆得流淚。
“還報個什麼仇?他活不過三十歲,到時七竅流血而死,啧啧,你可要早早守寡了。”
外頭突然亮了,青磷磷的光,鬼火一樣飄着。
殘破的窗子很輕,江芙忽然沒有勇氣推開它。
脊背發涼,她不想見鬼。
她隻有一點想賀蘭玥,他身上的沉寂的氣味,他在自己背上寫的字。
他究竟寫了什麼呢?
冷風攜帶落葉,打在窗上,那葉子的形狀也像鬼影,清癯的,張牙舞爪的。
鬼影摘下窗子上的葉片,再沒了别的動作。
靜默着。
“我可告訴你!我、我一身正氣,惡鬼速速離開,休要作亂!”江芙叉腰,喊了一句。
鬼影依舊沒動。
蟋蟀的聲音又響起了,直叫她心煩意亂。
江芙心一橫推開窗,細雨打在她面龐,順着弧度滴下來。雨水蔓延的足迹令她臉頰發癢。
滴在了窗下之人的鼻梁。
她曾撫摸過的鼻梁。
賀蘭玥單手提着一盞青銅雁魚燈,面無表情,仰頭看江芙。
她背後是夜叉壁畫,可她卻像敦煌畫裡的飛天,薄紗飛揚,璎珞上的金屬碰撞,要飛走似的。
但她隻是探出身子,眼神懵懂,疑惑地觀察那盞燈。
大雁怎麼會和魚在一起呢?真是怪極了。
更奇怪的是,這樣張牙舞爪的人、這個站在她窗下的人,怎麼就活不長呢?
悶雷作響,春草新生,花朵一呼一吸,斷裂的骨肉重新生長。她忽然很想親吻他。
而賀蘭玥先一步這樣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