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的修梵寺,空氣都被洗淨了,石階上的水漬也幹了。
隻有門外觀音像的眼窩中蓄這兩汪雨水,含淚似的,一隻蝸牛在觀音手中緩慢爬行。
午後鐘聲悠悠,伴着水霧傳開了。
江芙坐在靜室的蒲團上,昏昏沉沉地念經,遇見不認識的字就含糊地跳過去。
外頭傳來奇怪的叫聲,像是狸貓。素蟬出去看了一圈什麼也沒找到,江芙正讀經讀得無聊,便也跟着出去找貓。
她走出禅院,背後是寬闊的回廊與刻着經書的碑林,叫聲就是從那裡傳出的。
然而狸貓沒見,卻見到了一個熟人。
蘇庭儀貓着腰走出來,一身男裝,很是英氣,大咧咧地和江芙打了招呼。
她看起來就像戲裡的小生,江芙忽然想到女扮男裝的祝英台,看起來大抵也是如此吧。
請到室内喝茶,方知她是随家中長嫂前來修梵寺上香。
“巧的很,我想起娘娘此時就在寺中齋戒,就摸了過來。”蘇庭儀一拍膝蓋,笑得歡喜:“娘娘,您上次講的故事着實吊人胃口,可否再講上幾回?”
她可是身負重任,不論如何要把南皖的後宮秘辛聽完,回去複述給那些命婦和夫人。她們可都翹首以盼呢!
好嘛,這是沖着聽故事來的。
蘇庭儀當然曉得不能白聽,她将靜室的門窗緊閉,神神秘秘拿出了一個油紙包,竟是一整隻燒鵝!
江芙這兩天沒碰過一點肉星,此刻眼睛都直了,率先啃了一根鵝翅,又沒忍住吃了一個鵝腿。
太香了。
于是江芙花了好一會兒,即将給蘇庭儀講到結局。她講的生動極了,還能扮作不同的角色對話,到最後就連看門的素蟬也将耳朵伸了進來,癡癡聽着。
蘇庭儀還沒聽夠,府中的丫鬟就來催人了。
“害!我這侄兒不喜寺廟,鬧着要去邙山,偏我昨日還許了帶他去。”蘇庭儀後悔道。
“邙山?”
“離修梵寺近得很,上頭還有祭奠明威将軍的春醒亭,花開得不錯,近些年世家公子總愛去那兒。”
蘇庭儀從蒲團起身,活動着發麻的腿腳:“我侄兒被人騙,花大價錢買了一堆破銅爛鐵藏在床底,說這是明威将軍用過的刀劍。混小子不知戰場險惡,毛兒還沒長齊全就要去從軍,非說要是明威将軍還在,定然半年就把南皖和黎國打得屁滾尿流……”
說到一半,她才想起對面的江芙正是南皖人,尴尬地收住了話語。
江芙卻沒有她想象中的氣憤,居然完全沒有!而是眼帶好奇:“這麼厲害!”
這樣的氣度令蘇庭儀欽佩,她驕傲道:“明威将軍施春醒可是大綏的戰神,說他能持弓射日我都信得!還是少有的儒将,溫文爾雅。唉!就是死的太早。”
江芙将蘇庭儀送出了禅院,又往前走了幾步,看着她逐漸走遠。
“娘娘,後會有期!”蘇庭儀背對着她招手,高馬尾上的發帶在夕陽下飄飛。
一隻黃狗自草叢中冒出頭,怯怯地看她,朝她搖尾巴,卻不敢往前來。
看見這可憐巴巴的樣子,江芙便挪不動腿了。
比起捉摸不定的人,她明顯對小動物們更為親近。相應的,或許動物也能感受到善惡,從小到大,她出門總會有小動物來找她。
從一個親戚家挪到另一個親戚家的時候,她最舍不得的往往是樓下流浪的貓狗,以後要怎麼喂它們呢?江芙感到難過。
這隻黃狗就像她喂過的一隻,連白色的眉毛都很像。
它很瘦弱,背上還秃了一塊,有幾點圓形的傷痕,像是被人用香火燙的。
江芙瞬間就想好了剩下大半隻燒鵝的歸宿。
趁着周圍沒人,她讓素蟬将那油紙包拿了過來,偷偷喂給這隻小黃狗。
她就蹲在它前面,看着黃狗吃肉。
黃狗剩了一隻鵝腿沒吃,而是叼着往林子深處走去。
江芙感到好奇,便把樹上的暗衛叫了下來,陪她一起跟着小黃狗。
黃狗穿過雜草堆,停在一棵海棠樹下,這海棠樹在半高不低的雜草中很是顯眼。一片花瓣掉在它背後的傷口上,遮住了傷疤。
它鑽入另一團雜草,将嘴裡的鵝腿給了裡面一隻小狗。許是它的孩子。
這周圍更加寂寥無人,可能也是它挑中這裡作窩的原因。
海棠樹旁有個墳堆,前面放着一壺酒。瓷瓶并未落灰,想來是最近才放在這裡的。
誰會将墳立在這兒呢?
先師圓悟——碑文上面僅有四個字,筆力深厚。
江芙一眼就認出了……這是賀蘭玥的字。
*
“行者留步,你們寺中是不是有個叫圓悟的和尚?已經過世了。”
禅院内,江芙叫住了來送晚膳的僧人,問道。
那僧人的表情很難形容,像是驚懼,又像是在追憶。
江芙沒有動筷子,隻是等着他回答。
宮裡來的貴人問話,是不可以不答的。空氣短暫地凝滞了一下,僧人便将自己知道的說了出來。
十幾年前,修梵寺遭過一次賊人洗劫,前任住持和長老便決定找些武僧入寺。圓悟便是借此來到修梵寺,還帶了個相貌白淨的男童。
他的臉上有道長長的疤痕,像是被什麼武器砍傷,連五官都毀了。長老一開始并不想收他,覺得他很有一副兇相,奈何那圓悟的武藝實在高強,三五下便能撂倒其他幾個武僧,便被留了下來。
不過也有人說是因為他當時對長老放了話,若是不收他,他便挑幾個人就地砍了……總之,他拿到了修梵寺的度牒,剃去了頭發。
這武僧的确有很大的本事,那些賊人嘗到甜頭後又來了一回,隻是這一次,他們沒有一個人活着回去。
佛家講究慈悲為懷,回頭是岸,可圓悟不管這些。地上的青磚都浸透在血裡,前任住持急慌慌趕來,隻看見屍首中間站着一個身穿袈裟的人,對着屍首吟誦一曲大悲咒。
可能是這件事在江湖上傳了出去,從此再也沒有歹人敢打修梵寺的主意。
圓悟此人很難相處,基本上不和其他人打交道,還屢屢破戒喝酒,衆僧對他腰間的酒壺視而不見,也容忍了他拿肉當下酒菜的行為。
他幾乎沒有出過修梵寺,酒肉都是讓那小男孩跑腿給他買來。這樣一個怪人,誰也不知道他什麼來頭,姓甚名誰,又為何甘心待在這方狹窄的天地。
令長老慶幸的是,他并不喜歡顯露于人前,甯願看守偏院。
圓悟在寺中種了幾棵海棠樹,最後隻活下來一棵。曾有富商看上了這棵海棠樹,說有菩提相,要買走移栽到宅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