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海風帶來幾分清涼,也卷攜着鹹澀的潮氣于島上空曠的石道間四處遊走。如常一般,墨家學堂内的晨課準時開始,餘師與幾位同輩師者已落座正堂,圍攏而來的學生們也就勢在草墊上席地而坐。
堂外小院裡,沈霖劭腳步輕緩,微帶沉思地步入席間。他神色平和,目光柔和,卻隐隐流露一絲被清風卷起的寂寥。他并無耽擱,而是安靜于尾位就坐,取出竹簡與筆墨,準備記錄。
對于墨家弟子而言,此刻尚是一天裡最精神的時段,衆人紛紛振作觀聽。可沈霖劭的舉止間,雖看不出太多疲态,卻仿佛帶着淡淡心事,與周遭理性求學的氛圍似合又離。若說他前幾日的身影還能帶出幾分略顯拘謹的王都氣質,如今已經自然融入島上的簡樸環境,可那深處偶爾浮現的落寞,仍像一片不易被察覺的陰影。
“今日,我們談天人之性中,陽剛與陰柔、理性與感性為何并行。”坐在首位的餘師輕咳一聲,展開一幅墨家古籍。書頁微黃,卻承載着先賢思筆:“我墨家深明世理。若一味強求陽剛之力,易偏于外放侵淩;若隻執着陰柔之思,又恐陷入遲緩不前。唯陰陽互濟、理性感□□融,方能持一份和諧。諸位常修‘兼愛、非攻’,更須在自身内外兼修,不可偏執。”
說話間,餘師環視再落眼于沈霖劭——那少年雖端正坐姿,卻并未與同窗一樣露出絲絲振奮之色。“沈公子,”餘師語氣和緩,“你自王都來此,不免與宮廷禮數、諸多規矩同來,也帶着獨特的閱曆。隻是你近來與諸師同學往返研學,雖資質出衆,卻似常有心底憂思。老夫不禁想問,你可曾仔細體會到自己内心的柔與剛?”
堂中不少人露出好奇神情。沈霖劭心頭一顫,擡目看向餘師,緩緩低頭斂眉,答得恭敬:“師長明鑒。晚輩隻是對宮中事務尚有牽挂,一時間難以盡卸塵念。并非故意與人疏離,隻怕……”他本欲繼續,卻覺此刻衆目齊聚,一陣話到唇邊化作輕歎,被海風卷散。
靜默的片刻裡,柳墨絮坐于左側,她原本專注傾聽,也習慣觀察同窗中的問題要點。此時卻隐約感受到沈霖劭話語深處那股傷感,不由得眼神微垂,暗暗思忖:“原來他也背負着宮廷羁絆。不知那群大殿之中暗藏多少波谲雲詭,使他雖求學于此,卻放不下那份心事。”
餘師見狀,溫言寬慰:“修學之道,本就須因性而進,勿以己短求他人之長。如今你在此地暫時方寸得甯,可讓心中陰影先放下些許。待到夕時,我會帶你去林邊走走,合宜的話,再多談這陰柔與陽剛交融之道。終究,天人合一非抽象之辭,若隻寄托旁人之解讀,卻逃不出自我的桎梏。”
沈霖劭聞言,含敬行禮:“謝師長。”語畢,座中其他學子也就此話題紛紛提問,詢問如何将兼愛之柔落實在工程或算學中,亦或提及如何在守護弱勢時展現陽剛之義。課堂漸漸活絡起來。
課罷後,沈霖劭起身與同窗一起将搭放的竹簡整齊歸位,随手合上自己記錄的冊子,眼色裡似還留着幾分遊離。那種王子血脈裡沉積的莊重,被墨家簡樸氛圍沖淡,卻又如細絲戒備,難以斬斷。
柳墨絮目不轉睛地看着他收納筆墨的動作,發現他對每一支筆、每一張紙都極為珍惜,甚至連筆鋒的毛尖都輕撫整順,顯現出一種發自内心的溫柔。她蓦地想起以往見過的貴族公子,往往将筆墨書卷當作身份裝飾,卻缺少這般對器物的珍視:“他的确與尋常王族不一樣。或許因為那份内在仁心,讓他在勤學之外也多了幾分沉靜……隻是不知,他的憂傷從何而來?”
白瑤此時湊上柳墨絮身邊,小聲問:“剛剛你聽出沈公子好像有心事嗎?我看他雖待人和善,但常在獨處時眼底透出落寞,好似故鄉連着隐痛。”柳墨絮略一點頭:“也許宮廷違和之境讓他不易敞開心懷……不過師長提醒的陰陽相濟,正是對他而言最要緊的課題吧。”言罷,她心中微湧些許關切:這名少年輕裝來島,卻背負重重牽絆,能否在墨家之道中找到片刻心靈休憩?
當日午後,沈霖劭尋得空檔,帶着一本島上前輩手書的藻井結構示意圖,悄悄離開學堂大堂,走到後山林間。後山并不高,卻連綿着幾片郁郁蔥蔥的樹林,松蘿垂挂,風過葉響,别有一番清泉般的靜谧。他坐在一棵老木下,翻開書冊,試圖消化那關于梁柱受力與拱頂支撐的複雜計算,卻因為心神不甯而時常溜走思緒。
微風拂過,他擡頭看見林木間灑落斑駁日影,有一刻似乎讓他想起王都宮苑裡的大樹,那棵樹下,他年少時曾與母妃一同撫琴。可在某次宮廷大典後,母妃失寵于朝争漩渦,他雖身為王子,卻得不到堂上一衆貴胄的敬重,隻能在繁瑣禮儀下強裝笑臉。此情此景一閃而過,令他唇角剛浮起的暖意又消散無形,胸中不免生出幾許苦楚:“即便我在這島上學了諸多實用之學,回到宮廷,能否改變什麼?亦或再次被各方算計,成為他們争權奪勢的棋子罷了……”
心念交織之際,已過了一陣。忽然間,腳步聲輕巧地在身後響起,他回首望去,柳墨絮正捧着一小包藥草,眼裡閃過一抹歉意,卻并不躲避:“抱歉,我聽師長說你或許來林間,我正好要取些野草做試驗,就順道看看你。若打擾到你,我便先離開。”她的語氣平穩,如海潮落下時那般柔靜。
沈霖劭忙起身回禮:“不必離開。這裡地廣人稀,能有同伴相陪,也是一種歡愉。”他将手中書冊輕輕合上,眉宇間略顯疲憊卻依舊禮貌:“你在采藥?可需要我幫忙找些什麼方位的草本?”柳墨絮嘴角微翹:“白瑤最近在研究骨傷外敷的方子,我來尋幾種常見的金萼草與蠶絲藤,這種植物常攀附在樹根或岩隙裡,對消腫與緩痛有用。若你有閑心,可與我一同找尋,也當是散心。”
沈霖劭颔首:“正好,我也想借此舒展心緒。”說罷,兩人毗鄰而行,沿着林間小徑轉過大石嶙峋的角落,偶見幽蔥太盛之處,便側身撥開藤蔓去查看。一路上,樹影婆娑,光線明滅投射在他們衣襟之上。柳墨絮的話不多,隻在發現疑似藥草時沉聲招呼,他也上前配合,一邊摘取,一邊默默思量。
就在這麼靜谧的相處裡,柳墨絮時而側目,發現沈霖劭對花草頗顯柔心,他很少直接粗暴扯斷草株,甯可俯身小心剝離。她輕聲問:“你一介王族,想來不常進後山采藥,這舉止倒還算娴熟?”沈霖劭平靜道:“宮廷中我确實少有機會進入密林,但幼時我曾跟随一位宮廷醫官學過些藥理識别,算是粗通。那位醫官對我不錯,他獨自隐忍多年,隻為向皇室陳情醫道卻不被重視。煩悶之間,他常帶我走進偏院小綠地裡摘草。那時我才知道,原來花草能治愈人心,也能成為自我沉澱的依托。”
柳墨絮若有所感,輕輕點頭:“島上的人都是平等互助。但在外界,人們或因身份、地位而互相鄙夷,在教義與現實夾縫中更顯矛盾。難怪你一直帶着憂思,宮城之大,卻容不得這般純粹之學吧。”沈霖劭垂眸不語,正想回應,卻突然看到樹根後那簇金黃花團,急忙示意她:“是金萼草,就在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