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清隐島的風在海面上吹拂，帶着鹹潤的氣息，在石階與廊柱之間回旋。方才白日裡觀潮的喧鬧尚餘曳痕，海水的起落浮現在人們的腦海之中，卻在夜色裡顯出另一幅靜谧景象。學堂院落于此刻漸漸安息，多數弟子已回房歇息；隻有零星燈火依稀閃亮，映照出幾位晚歸者的身影。
柳墨絮自海邊歸來後，一直整理今日觀潮的筆記。她在油燈下謄寫整理，将木匣中的竹簡細看了幾遍，這才擡起臉，感到若繼續伏案，腦海中的數字與波紋就要化作一種嗡鳴。她輕輕阖上竹簡，心中忽而升起一絲念想：夜已深，卻并不覺困頓，若能出去走走，或許能讓腦中的各種思緒稍作沉澱。
輕披外衫，推開門扉，晚風遂即迎面而來。她走出學堂後廊，繞過前院低矮花圃，經過一條通往海崖的石徑。夜色清寒，卻不刺骨，仿佛舒緩的弦樂；天空中，那并非盈滿的月輪散出淺淡月華，将島上小路照成銀灰色。遠遠能看見海面上交錯的暗影，一道道波光偶爾閃耀，如同夜空星光投影于水面，模糊而深幽。
寂靜中，她忽而聽到不遠處有輕微的腳步聲。向前細看，竟是沈霖劭正站在不遠的礁石背風之處，似是在仰頭望月。昏暗月色裡，可見他的身影與石海相襯，一種恬靜而内斂的氣息倏然散布四周。柳墨絮略帶驚喜卻不想打擾，正欲轉身離開，卻聽他輕聲喚道：“柳姑娘？是你嗎？”
她微微遲疑，旋即走上前：“是我。蘇醒于夜色之間，見風聲海浪皆不曾停歇，心裡頗多感觸，便出來走走。你為何還在這裡？”
沈霖劭收回凝視天際的目光，淺笑應道：“我今日觀潮後，心裡思慮頗多，一時無眠。便想在這海崖近處聽聽風聲，也似乎能聽見遠方浪拍的回蕩。”
柳墨絮聽得心中微動，默默尋到一塊相對平坦的岩石與他并肩坐下，俯瞰夜色裡沉沉海域。夜風輕撫兩人衣裳，微卷發絲，帶來一個靜谧又富含海洋力量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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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曾想過，人與自然究竟如何相處？”沈霖劭從竹簍中取出一小卷帛布，似在翻看潮汐數據，也似在玩弄心緒。這問題在今日觀潮時，已飽含于衆人的體驗；可當時衆人忙于測量數據，尚未能靜下來細思。
柳墨絮側頭望向滿天星鬥，似乎借着它們的微光來照亮神思。她慢慢答道：“墨家先哲說，‘天志如常，人當自省。’自然自有其恒動與節律，不會因人之執念而更改，我們隻能在這大勢中尋求合宜之道。既要保持敬畏，不妄動攻伐，也要奮力進取，不妄自退縮。”
沈霖劭聞言，目光微亮：“我聽過島上師者多次提及‘非攻’與‘兼愛’。過去隻以為那是道德與仁心；可在此地親曆觀測後才曉得，這些道理不僅是道德口号，更與天象、與人世的繁雜變化均有呼應。就像潮汐明暗起伏，暗含強大的力量，卻并非縱容或放任，反而是一種循理而動。”
“不錯，”柳墨絮輕輕點頭，“‘非攻’不是軟弱可欺，也非袖手旁觀。它更強調行事前需明辨是非，不為私欲而攻，不以強取巧奪為能耐。若真遇到保衛家園之時，也絕不逃避。‘兼愛’同樣如此：它并非盲目付出，而是願意将理性與慈悲結合，幫助更多人。”
說話間，星空下的海浪一浪接一浪湧來，雖不如白晝那般喧嚣，卻在夜的沉靜襯托下顯得更具深沉氣韻。沈霖劭凝視遠方，海天相接之處仿佛虛無缥缈，唯有風聲喚醒追思。他輕歎道：“我們自幼聽說朝堂與民生之苦。有人說，若要守護百姓，就要加固城防、打造更強武備；也有人說，當務之急是役民建華麗宮殿，以示國威。可我如今漸漸明白，若缺失對自然與人民的關注，隻會使根基虛浮，終有傾覆之虞。”
柳墨絮面色平靜，卻能感受到他話語裡那絲對朝政不滿與憂思：“你是來自霁月國的王子，對此想必更有切身體悟。墨家雖隐于此島，卻始終關心天下蒼生。我們的師長也一直強調，悟‘天志’，是為了懂世間萬物之常理；行‘非攻’，是為了讓人心不陷于争鬥而忘了本真。”
沈霖劭聽到“王子”二字，眼中閃過一絲暗然，似不願讓這身份成為他與他人相隔的距離。但他終究點頭承認，道：“在宮内，我常聽各種争權、揣測、相互攻伐。父王年輕時勵精圖治，但近年逐漸倦怠，朝臣多沽名釣譽。戰事與威權成了所謂的‘大義’，卻無人真正思索如何讓國土安穩、民生無憂。偶有憂國之士，也常被排擠。”
柳墨絮輕輕按住他因激動而微顫的手背：“無怪你會遠赴此島，想必在朝堂之中，你難得遇上能靜心鑽研天學與實務的人。這裡雖偏遠，卻能讓人看見更廣義的天地。”
沈霖劭微覺手背一暖，暗自感激她的理解：“所以，我想抓住機會多學些真知。若有朝一日重回朝堂，亦好嘗試推動一些改革。固然前路漫長，但隻要有一絲光，我也想去追尋。”
夜風忽大，敲打着小小崖壁與樹梢，發出飒然而過的呼嘯。遠處高聳的松林因海風卷動發出低低沙響，宛如夜的低語。柳墨絮怕他着涼，便将随身帶來的薄毯輕輕遞給他：“秋夜漸涼，你先披上。若風再加大，我們就回學堂歇息。”
沈霖劭卻搖頭，帶着輕松之意低語：“正因為是秋夜，風聲才更顯蒼遠。我想再聽一會兒，或許能讓心思在這自然之景中獲得平靜與勇氣。”
柳墨絮垂眸微笑，忽而莞爾：“我自小便習慣在夜裡聽風，常常在星空下觀測天象，尋求風向與潮汐的對應。有時風勢驟起，也代表翌日海況可能不平。我的祖父教導我：‘觀天者，非迷信之舉，而是識大勢。若隻埋首瑣事，不覺風雲變幻，必将蓦然受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