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屋裡出來,看見院裡的長夏,他腳步一頓,瞧着幹淨了許多。
跟着他們幾個糙老爺們時,長夏雖然臉洗得幹淨,但整個人瞧着灰撲撲的,小孩子果然還是得放在家裡。
裴曜手裡還拿着藤拍玩耍,被陳知悄悄拽了一把,連着長夏一起,一家子都出門去送趙連興。
他歪着腦袋,臉蛋白白胖胖的,皺着眉頭問道:“連興叔,你就走了?還沒吃飯呢。”
趙連興被他這麼一招呼,哈哈笑了幾聲,道:“改天叔再來吃飯,到時你陪坐。”
裴曜忙不疊點着小腦袋答應。
家裡每次來親戚,吃的飯都要好些,甚至有的時候能看見肉,他巴不得天天來親戚。
趙連興離開後,裴家人又回到院裡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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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清泠,從窗紙透進些微光亮。
燒熱的炕上,長夏睡在最右邊,往左依次是陳知、裴曜和裴有瓦。
剛入夜,四個人都沒睡着。
陳知和裴有瓦低聲算着家裡的錢财,還有過年要買的各種東西。
今天趙連興過來送了八錢碎銀,是裴有瓦跑商的工錢,原本是一兩三錢,但他借了五錢,到手隻剩下八錢。
每年給衆人分的工錢,是按當年跑商賺的多少來算,這兩年都不多,去年一兩二錢。
頭幾年往金梅鎮販運梅子賺的多,有一年甚至拿到了将近五兩。
在外跑雖然辛苦,但能省下家裡一個多月的口糧,還能賺到。
鄉下人門路少,冬閑時能有這個進項,已經不錯,起碼沒在家裡坐吃山空。
裴曜不老實,又是喊熱,又是喊渴。
陳知披了衣裳下炕給他倒水,再上來因為裴曜亂動踢被子,他說了兩句别動,裴曜哼哼唧唧的,聽着就黏糊來氣。
裴曜試圖将被子踢高些,好讓冷氣進來。
他父子倆蓋一條大被子,暖和的被窩變得飕飕冷,陳知不再忍,伸手就朝兒子肥屁股擰了把。
裴曜吃疼,又沒處躲,龇牙咧嘴哭了兩聲。
長夏睡在另一邊,一直都安安靜靜的,聽見打裴曜,更是大氣不敢出。
被子暖乎乎的,嚴嚴實實裹在身上,土炕熱氣讓軀幹四肢不再如結冰,不知不覺他睡了過去。
哭鬧一陣的裴曜同樣閉上眼,睡得四仰八叉。
夜色沉沉,靜寂無聲。
第二天一早,長夏聽見一聲奶氣十足的“阿爹”,倏忽從夢中醒來。
太陽已經出來了,炕上隻剩他和裴曜。
裴曜坐在被子上揉眼睛,外頭沒人應,隻有黃狗叫了一聲。
長夏從被窩裡掏出衣裳,自己先穿好,又給裴曜穿。
他還小,不像大人那樣有力利索,給裴曜穿上衣還好,穿下褲得兩人配合。
費了一番功夫穿好,裴曜一骨碌就爬下炕,鞋沒穿好就往外走。
他一醒來就想起今天臘月二十三,藏在籃子裡的糖瓜該吃了。
長夏疊好被褥後才出屋。
黃狗搖着尾巴迎上來,它沒沖長夏吠叫過,仿佛知道什麼似的。
沒被狗吓唬過,因此長夏不怕它。
“起了?你倆起了先洗臉,鍋裡水熱着呢。”陳知在竈房喊道。
長夏拿了木盆進去舀水。
窦金花和陳知在打掃竈房,今天二十三了,黃昏時要祭竈,竈房裡邊邊角角都得拾掇幹淨。
後院也有動靜,裴有瓦和裴竈安在清理雞圈豬圈,驢棚也要修理修理。
年前的事情多而雜,家裡大人多,長夏和裴曜還小,沒人喊他倆早起。
兩人舉着竹筒,站在院裡漱口,又從木盆裡撩水往臉上抹。
裴曜會洗臉,不用長夏幫他。
竈房裡,陳知正擦拭油罐外的積灰,一擡頭就看見裴曜跑進來,巴巴兒盯着他。
竈房房梁往下垂了根繩子,麻繩末端用鐵鈎吊了個竹籃。
陳知踮起腳擡高手,托着竹籃底,将籃子取下來,笑着從裡頭摸出兩根長條竈糖:“一人一個,不許多吃,等祭了竈,撤下的圓糖瓜明天你倆一人吃一個整的。”
裴曜高興的不得了,笑得大眼睛彎起來,一邊往自己嘴裡塞竈糖,一邊小跑出去找長夏。
“給。”他伸出手,攤開手心。
長夏接過,低頭看灑滿芝麻的竈糖,忍不住咬了一口。
有碎屑掉下,他連忙伸手接住。
很甜,芝麻很香,有些粘牙。
去年的二十三他和姐姐分了半根竈糖,他家沒錢買,是娘求了村裡一個心善的老太太讨來的。
幾滴水珠掉在地上。
竈房窗子開着,陳知從裡頭喊:“吃完了沒?吃完了你倆進來,把竈底灰擡到後院去,讓爹倒了。”
裴曜蹦跳着進去,長夏連忙擦擦眼睛,将剩下的竈糖咬斷塞進嘴裡,匆忙去幹活。
陳知一轉身,看見長夏眼睛紅了,吓了一跳:“怎麼哭了?”
話一出口,就反應過來怎麼回事。
長夏有點慌,他搖搖頭,細聲細氣開口:“沒哭。”
他以為擦幹眼淚就沒人知道。
和突然安靜下來的裴曜一起,用木棍擡着裝滿竈底草木灰的大竹籃出去。
竈房裡的兩人愣了一會兒。
陳知和窦金花沉默着,避而不談,低着頭幹活。
仿佛多說一個字,就能将那道小小的、竭力掩飾的傷疤揭開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