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逗猴兒呢!”橋頭傳來哄笑,玄钰将花果殼抛過來,簌簌落在初一肩頭,“這人家連衣角都摸不着……”
初一面色又紅了幾分,正待反唇相譏,卻在觸及少女身後那粉色身影後,蓦然噤聲。
場中頓時安靜,就連方才氣焰嚣張的莫臨溪此刻也沉默下來,
沉默片刻,初一冷哼一聲,匆匆從地上站起,撈起斜倚在旁的鋤頭,頭也不回地往草叢深處走去。
莫臨溪撿起方才與初一争鬥間丢落的火璃花,鴉羽般的長睫低低垂下,不知在想些什麼。
火璃花在寶石小徑兩邊泛着微光,明如晚霞,豔紅似血。
“初一那混小子倒是個實誠人。”玄钰鞋尖踢了踢寶石小徑旁濕潤的泥土,語氣輕慢道。
紀棠笑而不語,心中不由想到,若是這差事強派給玄钰,她八成會随便灑些水,做做樣子便算完事。
“葉绯玉這番賠罪倒是誠意十足,這四個男子,大的小的,模樣周正不說,性子也鮮活,不像從前那些,軟綿綿的沒個筋骨,一個個跟水似的,無趣得緊。”
玄钰說了這一堆話,落在紀棠耳朵中的卻隻有“賠罪”二字。送來四個男子給她,意思是他腳踏兩隻船,她便可一時踏四隻?紀棠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玄钰忽然輕推她肩膀,手指往遠處一指,正是四角涼亭方向。
放眼望去,隻見枯枝與新綠交織的林木,并無甚稀奇之處。紀棠微微蹙眉,疑惑地看向玄钰。
玄钰淡淡一笑,手臂輕擡,一指懸在耳廓外,轉了幾轉,吐出一個字來:“聽。”
凝神仔細聽去,風過樹梢,葉子簌簌聲響中,果然夾雜着一縷異樣的韻律。紀棠駐足片刻,再睜眼時,頗為無奈一笑:“又開始彈了。”
溫長衡此人,紀棠頭幾日是很滿意的。
她素來不甚講究,院中花木凋零、雜草叢生,隻是瞥一眼後微微皺眉,全然沒有動手清理的意思。溫長衡卻不似她,來的第一日,便對着那些枯枝敗葉大大歎息一番,次日便将其盡數除去,栽上紅璃花。花開時紅豔豔一片,雖略顯俗氣,比之原先光秃秃的凄涼景象,到底強上許多。
石橋上的青苔,積了怕是有上百年,踩上去軟綿綿的,紀棠早習以為常,甚至覺得頗有幾分野趣。溫長衡自然也是看不慣,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竟将那頑固的青苔鏟得幹幹淨淨。紀棠再踏上去時,腳下踏實得有些不習慣,被驚得險些滑了
當年那隻叫“小五”的鹦鹉身死後,碧靈一來傷心過度,二來本就不是很靈光,竟将墓穴置于寶石小徑盡頭,正對着大門。紀棠夜裡回來,十次有八次被那墳頭絆得踉跄,嘴裡低聲罵着,白日裡又懶得動手遷墳,念叨幾次後,竟練就了閉眼繞道的本事。以溫長衡之細膩心思,自容不下這般不諧之處,很快便把那墳遷到後院,還親手題了塊新碑,字迹端正挺拔,頗有風骨。
然而,溫長衡樣樣都好,唯獨彈琴一事,實在令紀棠不敢恭維。
他倒是風雅,每日必要撫琴三個時辰。
旁人彈琴是高山流水,他彈琴卻像是老牛拉磨,吱吱呀呀,嘔啞嘲哳,偏還沉浸其中,閉目搖頭,一副陶醉模樣。
紀棠見他這般模樣,不忍拂了他的意,忍到第三日時,實在受不住,終于委婉道:“這琴……彈得頗有新意。”
溫長衡聞言,眼睛一亮:“仙君也懂琴?”
紀棠幹笑兩聲:“不是很懂,但你這琴聲……連後院的小五聽了,怕是都要掀開棺材闆……”
溫長衡一愣,琴音随即止了。
紀棠看他無措的神色,不由愧疚,一番躊躇,猶豫要不要說些寬慰鼓勵之語,卻聽到一聲朗然輕笑。
紀棠詫異擡眸,不解地看着對含笑對自己拱手施的男子。
“過譽過譽,我這琴音縱然不錯,也還每到讓鳥獸為之喝彩的地步。”
在他謙遜而歡喜的目光下,紀棠的嘴角如未平的琴弦微微抽搐了兩下。
往後,琴音又起時,紀棠隻默默塞了兩團棉花進耳朵。
晦澀琴音中,響起少女不鹹不淡道:“葉绯玉送來的人,琴卻彈得這樣難聽,倒也是難得了。”
紀棠腳步微滞,神色略顯複雜,旋即輕笑道:“是啊,那人可是琴中聖手。聽聞便是音癡能得他指點,不出月餘,也能奏出一首像樣的曲子。”
一向愛唱反調的玄钰難得沒有反駁,反而微微颔首。
那年花朝節上,原本喧鬧的宴席,确是在葉绯玉的琴聲中漸漸靜默。
那年瑤池畔鋪開十裡錦繡,各仙族獻藝正至酣處,忽見東南天際霞光漫卷,二十四隻白孔雀銜花而至,落地化作纖腰嫋嫋的素衣仙娥
紀棠斜倚在青玉案前,眼見那些仙娥廣袖翻飛,披帛流轉,心裡正嗤笑又是老套的羽衣舞,忽聽“铮”地一聲弦響。
十名仙娥倏然淩空而起,雪色披帛垂落竟化作鲛绡,日光透過輕紗映出裡頭一道清瘦剪影。
竹笛聲起,紗幔輕搖間,少年獨立其中,劍光如虹。
紀棠恰坐于少年斜對面,紛飛白紗間,那人清隽容顔若隐若現,比劍舞之姿更令人心馳。
少年踏着笛聲節拍旋身,劍穗上綴着的孔雀翎劃出瑩藍弧光。
劍招分明是殺伐之氣極重的破軍式,偏生被他使得如流風回雪。當最後一式“白虹貫日”使出時,少年忽然側首,紗幔縫隙間露出一雙冷而俊秀的眼眸。
她本厭惡孔雀王族故作高深之态,待得見那驚鴻一瞥,立時改了主意。
如此妙人,若教旁人瞧了去,她再想得手,豈非難上加難?
劍舞至後半,笛聲漸消,琴音徐起,初如松間凝露,漸作幽谷鳴泉,絲毫不遜劍舞風采。
然紀棠一雙眼睛隻顧追索舞劍少年,又不通音律,對那琴聲自是不甚在意。
宴席将散,她循着香氣尋去,繞到偏殿,遠遠便見一群小仙娥圍在一起,叽叽喳喳,人人搶着說話。
紀棠本以為讓她們環着的必是方才舞劍少年,費勁力氣,擠了進去後,面對的卻是一張全然陌生的面孔。
眉峰如劍,較之舞劍少年,多出幾分英氣俊朗來。
身旁圍着衆多仙娥,個個殷勤備至,他卻既不惶恐,也不得意,應對間從容有度,想來這般場面已是司空見慣。
誰能想到,便是這般人物,與紀棠正是情濃時,他身懷六甲的妻子敲開平南院的大門。
彼時紀棠尚沒有練成一副如鐵似心的面皮,隻覺得臉上火辣辣地燒起來,像是被人當衆掴了一掌,連耳根都隐隐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