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大壯畏懼黎樑身上濃厚的妖氣,即使帶路也不肯挨着黎樑,而是越了兩人幾步,化成原型,走在前頭,鼻尖不斷翕動,嘗試捕捉林渡與的氣息。
一路走來已經看不見什麼活人了。
遍地的血,與殘破的屍首。
有些是咬痕,有些則是利器刺傷。
也有遇見已經失去神智的虎妖,眼睛被紅血絲覆蓋,已經分不清原來的眼珠顔色了。顯然,這些虎妖也殺紅了眼。
衆妖垂涎地盯着自密林中走出的張放鶴,又在觸及黎樑時瑟縮地低下頭。
“姑母。”虎大壯嗷嗚一聲撲到另一隻有些年邁但格外威嚴的老虎前,用虎爪子捂着臉嗚嗚哭。
“恁咋一下子這麼可怕。”
他們這支是散門散戶,山中的野老虎,修煉也沒什麼根法,修為最高的人也就是他的姑母,也是這一支的族長。
出發之前,姑母的修為恰好落在元嬰初期。
可現下一看,虎大壯卻覺得姑母要比他們出發時更可怕,氣勢也更加驚人,也更加……像野獸。
黎樑仿佛能看見那隻最為兇戾的老虎眼神清明了一瞬,她低下頭,用鼻尖拱了拱虎大壯。
沒說話,好像也在流眼淚。
一時之間,原本兇戾的虎群安靜地趴伏下來,他們都沒有言語,在一片血泊中,黎樑已經分不清從他們眼睛中滑落的是淚珠還是血水。
黎樑向來是從善如流并積極樂觀的,此刻卻止不住地顫抖起來,呼吸一時之間變得非常困難,眼前的場景兀地模糊起來。
原本應該保護七寶鎮的塔樓猛地射出一道光束,同時結界的藍光沖破天際,如同一道陡然拔地而起的巨柱。那樣大的一道光柱,卻分毫沒有耀亮夜空,反而襯得今夜格外的黑沉,好像那光柱是攫取了周圍的光芒才能那樣閃耀。
林渡與手心裡小心握着一株縮小版榕樹,從陰影處緩緩踱步而出。
他大約過得還不錯,神色舒展,眼中是顯而易見的得色與輕蔑。
小榕樹也沐浴在結界的藍光中,似頗為餍足地抖擻枝葉。
活祭陣法啟動後,被最先汲取生命力的就是虎大壯的姑母,她被生人血肉硬生生拉高了修為,生命力達到了這輩子的最頂峰,達峰之後不過須臾,就迅速衰敗下去。
林渡與小心地呵護着掌心中的樹苗,看向衆人,“多謝諸位同仁。剝其皮,斷其骨,喝其血,啖其肉,多謝你們替我家玉榕續命。”
林家真不愧是修仙界出了名的世家,培養的子弟也是一等一的氣度非凡,縱使站在屍山血海中也好一副衣不染塵,卓然不群的模樣。
姑母虛弱地趴在地上,低聲道,“你與我們簽的契書有問題。”
何止是有問題呢,簡直比主仆契還要不講道理,要妖辦事,要妖血肉,還要取妖靈魂。
主仆契的仆字好歹還落得個“人”的名頭,可他們的契書卻是把虎妖一族比作物件來使用。
随着姑母的作文,地上殘碎的屍首裡陸續飄出藍色的光點。
黎樑瞳孔驟縮,跨出幾步厲聲問道,“不隻有虎妖!你連林家弟子都簽了契!人修弟子也是你的靈丹妙藥嗎?”
林渡與微笑,撣撣袖,“他們可不算修者。你以為這契是和我簽的嗎?是和林家,與世家,與宗門,所謂記名弟子,不過是開了靈智的藥材。”
記名弟子,也包括張放鶴嗎?
林渡與:“我不知曉你是哪裡來的異端,你說你是宗門弟子,我可沒聽說過哪個宗門還收妖當弟子。你不願與我簽契,我也不強逼你,左右與他們一起上路。”
高高在上的林家嫡傳弟子眼睛一轉,定在黎樑那雙燦烈似曜日的眼瞳上,話頭一轉,“在你死後,你的眼珠子我要拿來做裝飾。”
拿什麼做裝飾?
誰的眼珠子?
張放鶴攥緊黎樑的手,黑洞洞的眼睛機械地看向林渡與,黎樑頭頂的二黃也悄無聲息睜開眼,一人一鳥此刻如同一體兩分般同時陰恻恻看向林渡與。
林渡與倒還一副閑庭信步的模樣,随手揮出一道光刃,劈向黎樑與張放鶴。
黎樑身上濃烈的妖氣在他看來不過是沾染了随陟否的氣息,本身其實弱得吓人。
張放鶴就更不用說,記名弟子能有幾個厲害人物?
倒是随陟否,反叫他跑了。
不然早晚要将他也生祭了作玉榕的養料。
林渡與含笑,拭目以待二人橫死,張放鶴簽了契書,就算死了靈魂也要歸于林家,做他們永世的奴仆。
光刃劈過,二人合該死得利落一點。
黎樑眼前一黑。
張放鶴抱緊黎樑。
林渡與笑吟吟。
但是……
嗯?
銀白的長命鎖吐出一口黑霧,化作盾牌,牢牢擋下光刃。
林渡與:“你是魔修?”
黎樑比他更吃驚,但沉思後慎重答道,“……可以是。”
林渡與:?
黎樑抽出劍,直指林渡與,開始吹牛,“是這樣的,我妖修裡有人,魔修裡也有人,其實人修裡我人脈也不一般。解開他們所有人的契約,不然我要發動我所有人脈。”
他垂下眼,一字一句似從牙縫裡擠出來,“與你們林家不死不休。”
林渡與像是聽見了什麼天大的笑話。
“妖魔勾結,此等孽畜,你方在修界一露頭,修者人人得而誅之。”
“你也配和我們林家不死不休?不妨告訴你,這契書是我林家秘術,非散仙真人不得解,這些人和妖便是死後也要為我林家奴役生生世世。”
林渡與閑庭信步捏起法訣,“我隻是一時奈何不了你們,這魔器隻守不攻,又能攔我幾時?”
黎樑扁起嘴巴,憋回淚花,收劍入鞘,看向張放鶴。
兩人距離在不知覺間靠得很近,以至于黎樑恍然發覺自己扭頭時腦袋能正巧磕上張放鶴的下巴,以至于他要費好大功夫才能看清張放鶴頭頂忽然更新的字幕。
[檢索到支線任務——路人丙的命運即将完成,可提前預支任務獎勵斷水,是否預支?]
[是;否]
斷水,以之劃水,開即不合,斷因緣牽連,斷契約枷鎖,僅劍主可用。
路人丙的命運,三日後死于妖獸潮?
原來已經到妖獸潮那一天了嗎?
原來已經快要天亮了嗎?
系統是不是給他走了後門?死在他手裡也能算是死于妖獸潮嗎?
黎樑凄然一笑,沒詢問張放鶴的意見,兀自選擇确認。
“就算死也不願意為人驅使嗎?”
黎樑忽然沒頭沒腦問道,他空出一隻手,在一片迷蒙的夜色裡緩緩抽出一把閃着銀光的薄劍。
劍身極薄,如同流淌的一片水。
張放鶴餘光瞥過,心下了然,輕輕一笑,“若是找到我的契書,驅我如豬如狗,死後還要役使我的靈魂,令我不得安息。”
張放鶴松開懷裡的黎樑,伸手握住他持劍的手,語調輕而緩。
“是作累世的伥鬼,還是清清白白還歸自由身,我還是分的清的。”
斷水被送入胸膛,噴湧的鮮血兜頭澆滿黎樑全身,他握着劍的手在顫抖,全身都在顫抖,張放鶴卻固執地握着他的手死死地壓在劍柄上不肯松開。
直至最後一寸劍尖穿透胸背,張放鶴才終于松開黎樑。他用帶血的手替黎樑拭去眼淚。
“小黎,别哭。”
黎樑從沒見過張放鶴臉上除了笑以外的表情,這個時候,張放鶴快要死了,他竟然還在笑,甚至在八卦。
“小黎,林渡與和他懷裡的男人玉榕是什麼關系呀?”
他一邊吐血一邊笑,“我看見了,我看見了。在那棵榕樹下,他們倆都沒穿衣服。林渡與喜歡那個叫玉榕的嗎?”
好自私的喜歡。
要活祭别人給他續命。
可如果黎樑有一天也如此,非要活祭續命不可,他會想辦法祭煉了自己。
所以,他喜歡小黎,對嗎?
在這短短的幾天裡。
這也算得上喜歡嗎?
祭煉以後,死去以後,還能見到黎樑嗎?
張放鶴緩緩閉上雙眼,與黎樑額頭相貼,他的血液染上黎樑半邊白淨的面頰,如同依依不舍的吻别。
他低喃出聲,“我們,是這世界裡,唯一的,同盟。”
他對黎樑而言,也是特殊的,對嗎?
請不要忘記他。
黎樑抱緊張放鶴,一時之間說不上來話,除了不受控制的淚水,他的大腦好像已經沒辦法再多去思考更多。
直到他看見在他身後趴伏着的虎妖一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