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醉人,橙黃色的雲爬上天際。
遠處傳來遊牧人的呼喚聲,牛羊反刍着胃裡的草團,不知名的蟲兒聲嘶力竭地叫喊。
日月在蟲兒叫喊聲中交替、輪回。
烏孫的婚禮多在傍晚舉辦,新婦白日則在自家梳妝準備。
幾座氈帳大開,男男女女都出動忙碌起來,他們衣袖褲腳都用繩子束住,用鋒利的短刀幾下劃開牛羊的脖頸,毛皮被完整地剝離下來,攤在旁邊晾曬。
周圍傳來孩童的歡呼聲。
帳外嘈雜聲一片,帳内爐火正旺,水汽頂着砂壺,“咕噜咕噜”響着。
銅鏡中映出公主憂愁的眉眼,眼底烏黑一片。
公主已換好玄纁深衣。
沈嫽在為公主梳着發,她透過銅鏡對上公主視線,強擠出一抹笑意,想要說些吉利話,嘴唇蠕動,喑啞難言。
青荇極其體貼地接過玉梳仔細梳着,輕聲道:“良緣締結,佳偶天成,瓜瓞綿綿,爾昌爾熾...”
沈嫽側過頭去啞着聲音接道:“福澤深厚,喜樂無虞。”
她隻想祝公主幸福。
公主微咬下唇,通過銅鏡望向沈嫽:“阿嫽,過來幫我看看哪個花钿襯我”
沈嫽蜷縮指尖:“公主玉貌花容,用什麼樣的花钿都好看。”
“好你個阿嫽,竟這般敷衍我,我要罰你。”公主尾音上挑,分明是在玩笑。
沈嫽一怔,也猜出了公主是在逗弄自己。
于是笑着上前蹲下,手扶在公主腿上,擡着頭故作委屈道:“好公主,就饒了阿嫽這一回吧,我一定仔細挑選。”
“若選的不好,我還是要罰你的。”公主輕點沈嫽額頭,語氣輕快。
沈嫽起身拿起花钿:“公主覺得牡丹花钿怎麼樣?我再給您畫上遠山黛,定能彰顯出您的威儀。”
公主點頭應允。
沈嫽拿出鉛粉遮蓋住公主眼底的烏青,心中五味雜陳。
她以前也曾幻想過公主出嫁的情形,若是郎君是個好男兒,能夠與公主琴瑟和鳴,自己就琢磨些稀奇的玩意給公主解悶逗趣。
若郎君是個沒出息的,整日隻知道招貓逗狗,自己就助公主執掌中饋,籠絡世家大族,這樣公主一生也能算得上順遂。
可偏偏命運弄人。
昆彌的年紀都能生出公主來。
這婚事本就是多方算計的産物,若還妄圖真心,倒是顯得天真極了。
沈嫽取出石黛,細細描摹勾勒着遠山眉形。
公主生得一副好容貌,尤其是那一雙杏眼似有星子在閃爍。
沈嫽腦海中突然想起哈娅特的話:“公主像水。”
初聽時不覺,現在想起倒是覺得十分貼切,沒有比這還合适公主的詞了。
公主既能夠是海水波瀾壯闊,也能夠是雨水恩澤萬物。
砂壺被水汽頂出響聲,水開了。
公主妝容也成了,眉眼如山,朱唇含丹。
看着鏡中的自己,公主心緒萬千,重重地歎了口氣。
沈嫽忙道:“公主莫要歎氣...不好的。”
公主眨了眨眼,擡頭故作誇張地吸氣:“吸回來了。”
青荇沒忍住笑出了聲,倒了杯熱茶,用團扇輕輕扇着,水汽氤氲,待水變溫便呈給公主。
公主端過茶水啜飲一小口後就放在桌上不再飲用。
她盯着漂浮在水上的茶葉忽然來了句沒頭沒尾的話:“我想吃羊方藏魚。”
沈嫽拿了件白裘披在公主腿上:“今日應是做不成的,後日我給公主做怎麼樣?”
公主驚訝道:“我竟不知你會做這道菜,阿嫽究竟還有什麼是你不會的啊?”
沈嫽羞赧:“我看公主喜歡這道菜,偷偷向後廚學來的,隻是沒獨自做過,若是公主不滿意可不準罰我。”
公主心中湧起暖流但還是拒絕道:“不必了,你若是做這種小事,恐烏孫人看輕你。”
“我本就不是什麼身份貴重的人,況且背靠大樹好乘涼,有您在,誰又能看輕我去?”
沈嫽躊躇片刻緊接着道:“公主面對昆彌時還是盡量放軟些,過剛易折不無道理。”
公主雖對她們是和善可親的,可她也是最規矩不過的人,在别人面前,她總是端着的。
公主心中藏着一股氣,在男子身上稱作“氣節”,在女子身上就成了“犟”。
她在楚王府的時候聽别人說過,先楚王還在的時候冤枉過公主,當時隻要她服個軟認個錯就能免去責罰。
可公主偏不,頂撞先楚王後就去跪了祠堂,她那時不過四五歲,整整跪了兩日,滴水未進,膝蓋腫得老高。
先楚王知道自己誤會了公主,但又放不下面子,隻是派人請公主出祠堂。
小小的公主就跪在那奶聲奶氣卻十分認真道:“是是、非非謂之知,非是、是非謂之愚。(3)”
先楚王聽後不怒,反而摸着胡子大笑,親自去給公主賠罪,公主這才出了祠堂。
下人們都說公主犟,沈嫽聽後卻認為公主有氣節。
隻是氣節過盛,反累其身。
沈嫽希望世上多些有氣節的人,可私心卻讓她暗自祈願公主能夠圓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