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尋常不過的問題,卻是在面對魏桉衡時問出的。
魏桉衡的笑容僵在臉上,明明兩人才重逢不久,可他再一次被倪鸢忘記了。
剛邁進病房的倪予川止住腳步,不知該進還是該退,該假裝沒聽見還是該面對現實。
倪鸢将目光落在他身上,沒有絲毫疏離感,可她用淡漠的語氣再次問:「你又是誰?」
病房内陷入一片沉寂,倪鸢垂下眼,認真思考起她提出的兩個問題。
過了很久,她茫然地提出第三個問題:「我又是誰?」
凜冽的寒風好像透過緊閉的窗戶鑽進屋内,刺得倪予川眼睛發紅、發痛,幾乎是要在一瞬間落下淚來;凍得魏桉衡失去知覺,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而倪鸢始終垂着頭,像枯竭的花枝,失去生機,隻剩即将飄散的軀幹。
同樣的刺激,同樣的結果。
在倪鸢二十三歲末,她再一次失去從前的所有記憶。
「根據腦電圖來看,倪小姐并沒有什麼大礙,隻是她之前失憶過一次,在重大刺激的疊加下,是會導緻短暫性失憶的情況出現。如果想快速恢複記憶,可以請專業的心理師配備恢複記憶的療程,隻是過程會比較痛苦。」
倪予川把問題抛給倪鸢,問她願不願意進行記憶恢複。
「以前的記憶重要嗎?」倪鸢的聲音很輕,語氣卻異常認真,「值得我經曆痛苦去想起嗎?」
倪予川沒有回答,也沒有再問。
住院的第三個夜,屋外傳來微弱的打鬥聲,聲音逐漸變大,倪鸢從枕頭下拿出倪予川留給自己的槍支,起身朝門外走去。
身着西裝的保镖們痛苦地躺在走廊兩邊,而罪魁禍首的手臂上青筋暴起,身上的黑色夾克在某些角度下泛出深色的水光,臉上僅有幾道淺淺的帶血的傷痕。
倪鸢看清他的臉,眼淚不自覺地在一瞬間落下。
她被拉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中,陌生又熟悉的檀香沁入鼻腔,她任由那人抱着。
很久,她掙脫懷抱,指尖劃過眼尾,帶走先前的淚。
她問:「你是誰?我們認識嗎?為什麼我見到你會流淚?」
接連三個問題,周弈淵茫然無措地看着她,一如魏桉衡,一如倪予川,唯一不同的是他立刻給予了倪鸢答案:「我是周弈淵,你的愛人。」
即使他并不明白短短三天内倪鸢經曆了什麼?為什麼會忘記自己?又為什麼會流下這一滴淚?他有太多太多問題想問,卻也隻是本能地做出回答,而不是反問倪鸢。
倪予川匆匆趕來,先是确認倪鸢的安危沒有受到威脅,然後才是看清她面前站着的是誰,懸在心上的巨石悄然落地。他安頓好倪鸢、重新安排新的保镖,最後帶着周弈淵離開醫院。
漆黑的夜帶來無盡的壓抑,凝重的氣氛充斥在車内。
「她為什麼會忘了我?」周弈淵率先開口打破沉寂。
「不止是你。」
不止周弈淵,還有倪予川、魏桉衡,甚至倪鸢自己。
難以接受的事實,鴨舌帽遮住周弈淵的臉,他垂着頭,看不出任何神情,他再次問:「為什麼?」
于是倪予川再次講述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以及三天前發生的幾乎是同樣的事。
「是倪燚幹的嗎?」周弈淵直白地問。
「是。」
倪予川翻出一張照片遞到周弈淵面前,他說:「這支槍是我在R市時留給倪鸢防身的,我想你應該見過。」
當然見過,在和倪鸢同住的酒店套房裡,往日的美好在周弈淵的腦海中翻湧,此刻的憂傷比起初得知倪鸢忘記自己時更勝一籌。他整個人散發着陰冷的氣息,幾乎是要融進窗外黑夜。
良久,他無厘頭地問:「你愛倪鸢嗎?」
倪予川短暫地愣了一秒,而後坦然承認。
他們默契地沒講明是哪種愛,卻又好像都心知肚明。
周弈淵從口袋中拿出一枚U盤。
「倪燚和陳汝荭高中時期就認識,并且關系匪淺,一直到大學時期都流傳着人盡皆知的愛情。後來倪燚初入職場,選擇另娶他人,而陳汝荭也另嫁他人,兩人在明面上徹底沒了聯系。」
「三年後,有狗仔偷拍到兩人同進酒店的照片,恰好網絡上一直有倪燚與其妻子感情不合的消息流傳,于是一大波輿論熱潮随之掀起,倪氏和江氏股價相繼受損,可兩家人誰都沒有理會。」
「大概兩個月過去,陳汝荭和倪燚的妻子幾乎在同一時間宣布懷孕的消息,倪氏借機将之前煽動輿論的媒體告上法庭,并且全都勝訴。因此網絡上一直流傳的消息被人們自動劃分成謠言,倪燚和陳汝荭也沒再被拍到過。」
周弈淵花費大半年的時間修複華都商彙建立七年以來的所有監控,并且調查清楚上一輩發生的事,将所有能夠威脅的倪燚的實證存進這枚看似不起眼的U盤裡,就算不足以徹底扳倒倪燚,至少能夠讓他陷入困境。
「我曾經讓倪鸢在華都商彙親眼看到過真相,可她還沒來得及調查就來了R市,現在還失憶了。」周弈淵輕輕歎了口氣,轉而将U盤遞到倪予川面前,「我把所有證據交給你,倪氏最終屬于誰我并不在意,我隻在意倪鸢。」
倪予川蹙起眉,「一旦這些視頻曝光,華都商彙的絕對保密性就會不攻自破,地位也會一落千丈,你想清楚了嗎?」
「華都商彙……」周弈淵一字一句念着十七歲時随意取的,卻叫他在商界有一席之地的名字,最後勾起唇角,盡表淡然,「可以有很多個。」
倪予川盯着他,說不出在想什麼,半秒後他将目光移至U盤上,神情一如既往地淡漠,也沒有伸手去接的打算,他說:「既然如此,那就交給倪鸢吧,哪怕失去記憶也要獨立完成已經決定要做的事。」
「她會有危險嗎?」
「不會。」
車内再次陷入沉寂,很久,久到車水馬龍淹沒于黑夜,獨留零零散散幾個進入醫院的病患。
倪予川看了眼時間——淩晨十二點整,他莫名道:「今天她生日。」
與此同時,安靜的病房突然響起一道消息提示音。
「生日快樂,失憶快樂。」
倪鸢看到這條祝福是在早上十點,她的目光落在後四個字上,久久無法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