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别人聽不懂的話，說給正在開車的這個人聽，一定懂。

大半夜的車程，卻無人感到疲倦，他們看着眼前金色邊緣的深藍色海面，看着翻出橙紅色雲層的天空，同時下了車。

海浪伴着浮光翻滾着，卷到岸邊就變成透明的薄薄一層，浮着泡沫，嘩嘩作響。世界靜谧，天高海闊，隻有兩個人影依偎在樹下。

“昨天，你見到家裡人的驚詫表情，竟然是笑着的？”

“你發現了？”

“我沒看到你的表情，但是每次你開心的時候，手就會發熱。”江聿把夏榆音的手包攏起來，這時他的手熱乎乎的。

夏榆音往他肩膀上一靠，輕而慢地說道:“我是有一點……報複心理。以前都是他們替我做決定，但是我不喜歡。”

“比如呢？”

“比如……我十六歲大學保送的時候，學校那邊說專業随便挑，我媽想讓我報漢語言說好考公。”夏榆音眼睛閉起來，屈着手指，“又比如……我舅媽和我爸媽想給我包辦婚姻結果我偷聽到了連滾帶爬跑回北京了。”

驚詫的表情從親戚們的臉上轉移到了江聿臉上，“還有這種事？”

夏榆音點頭，“怎麼樣，是不是覺得我好小心眼好陰暗。”

“做得好。”

“更重要的是，如果沒有我自己做的那兩次重大決定，你就見不到我了。”

如果夏榆音真的學了漢語言文學，他就不會上山，也不會碰到那個被丢到山上的人。如果夏榆音沒有下定決心要查數據盜竊的事，那他們現在也不會在海邊了。

那樣決計不好，如果夏榆音沒有自己做決定，他們就看不到清晨的旭日，見不到正開始漲潮的海。

還好他是獨立的人，還好他有能自由生長的根莖。

江聿偏過頭，看向夏榆音的眼底，那裡有一輪冉冉上升的太陽。

那個怯懦的、愚弱的、偏執的自己，在那輪太陽下無所遁形。那難以示人的心裡的幽暗房間，竟也有被人敲開、接納的一天，并且開門的人告訴他:“那也是你自己。”

他在追求完美的路上走得太遠，直到某天終于明白，完美從不是生命的答案。敲門人的聲音輕輕響起，敦促他接納這個不完美的世界，和不完美的自己。

所以這一次，他選擇全力以赴對抗怯懦，對抗那個曾經藏起來的自己。那頭潛藏已久的野獸，也終于有徹底消逝的一天。這時候，十指緊扣的溫度如此清晰，足夠讓他有勇氣直面一切美好與苦難。

“謝謝你成為我的脈絡。”他在心裡說。

當他的自我圓滿的那一刻，他終于可以說“愛”了。

“有時清晨醒來——”

誰說思維跳躍的隻有夏榆音。

還沒下車的時候，江聿就在想，就像能接住夏榆音所有的話的隻有自己，能接住自己所有的話的也隻有夏榆音。

“連我的靈魂也是濕的。”夏榆音快速接上。

“海遠遠地發聲，回響。”

“這是港口。”

最後一句，江聿故意沒接，他的手心裡捏着一個圓形的小盒子。他看見愛人在陽光之下，滿身都是溫暖的金黃色，發絲被曬得透明，嘴角分明地彎起來，神色柔軟。忽然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夏榆音也是這樣，身上薄薄一層金光，毛茸茸的。

風一吹，幸福得大腦都要發暈。

想到最後一句，夏榆音突然心跳加快，眼前的海浪更加喧鬧，太陽已經整個躍出海面。

此刻他們醒着，天空真正破曉。

“在此，我愛你。”

“所以，你願意和我看看永遠嗎？”

心跳聲蓋過海浪。夏榆音眼底彌漫上清晨的霧氣。

他轉過頭，眼前的圓形小盒子裡立着一對一模一樣的戒指。日光照耀處，熠熠生輝。

他想，他種的樹，終于長大了。

“永遠太遠了。”

“還是陪我看每個日出日落吧。”

“我是說，我願意。”

——全文完——

參考文獻:

[1]巴勃羅·聶魯達.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M].李宗榮譯.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