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
大殿之上,值殿太監捧着的茶盞早已涼透。
燕帝半張臉浸在陰影裡,目光如冰刃般在兩位皇子之間來回切割。
蕭承胤唇角噙着三分笑,面上端着兄長的溫厚,眼底卻凝着寒霜。
蕭承烨眉眼彎如新月,廣袖随着輕快的手勢翻飛,字字珠玑的戳破二皇子唇舌中飛來的暗箭。
朝陽将二人身影拉長,糾纏在一處的影子宛如兩條争食的毒蟒,鱗片相擦時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殿角銅漏滴答,為他們披上一層虛僞的和樂外衣。
殿中金磚冷硬,蕭承衍的玄色長袍在晨光中鋪開一片暗影,他始終跪在地上,姿态恭順如最馴服的臣子。
兩位皇子的争執聲在他頭頂來回碰撞,蕭承衍的指尖在袖中無聲地敲擊着膝下的石磚,節奏與銅漏滴答聲完美相合,仿佛在丈量這場鬧劇的時辰。
直到兩位皇子的聲音中顯出疲态,蕭承衍才緩緩直起腰背。玄衣上的睚眦紋随着這個動作舒展開來,在日光下泛出森冷的光澤。
“經徹夜查證,”他的聲音像一把裹着絲綢的匕首,輕易刺穿了滿殿的嘈雜,“是兒臣府上的一位家奴,起夜時不小心打翻了燭台,走了水,與皇兄皇弟,無關。”
說話時,他的視線始終低垂,卻讓人無端覺得,這殿中每個人的醜态都映在了他那張愈發妖異的瓷白面容裡。
謝九棠垂眸掩住眼底的激賞。
蕭承衍這一手玩得當真漂亮,那荒唐透頂的“燈燭走水”之說,像一把鈍刀生生捅進這潭渾水裡。
她餘光瞥見燕帝扶手上的指節已然泛白,回旋在衆臣中的眸色簌簌震顫。
老皇帝此刻怕是在心裡将每個兒子都淩遲了千萬遍,既疑心二皇子借昨夜的九門行刺鏟除慎王臂膀,又懷疑五皇子渾水摸魚意圖刺殺謝骞後奪千門之權,更忌憚三皇子這手禍水東引。
畢竟能在一夜間讓十二間屋舍齊齊起火的“燈燭”,與當年玄武門之變時“誤射”的流矢何其相似。
蕭承衍仍跪得端正,玄衣下擺卻不着痕迹地覆住了她的影子。
他今日這出,哪裡是在撇清幹系,分明是把弑君的刀遞到每個皇子手裡。
此刻龍椅上的老狐狸,怕是連親兒子遞的茶都不敢喝了。
謝九棠突然一甩袖袍,月白衣袂如刀鋒般掃過身旁老臣的笏闆,驚的那身绯紅官袍向後一撤。
她刻意将音色拔高三分,故作氣惱的向下斜睨跪在她腳側的蕭承衍。
“下官不過去慎王府讨杯茶喝,倒險些被燒成焦炭!殿下府上的奴才也是有趣,打翻盞燈都能燒毀十二間屋院。”
蕭承衍忽然擡手朝她揖來,冰涼的指尖擦過她的腕。
“世子教訓的是。”
這個看似請罪的動作,卻讓謝九棠腕處皮膚一陣熾熱,好似昨晚的焦炭,甩到了自己的身上。
“改日定讓那奴才,去您府上,”他的喉結在說‘奴才’二字時微妙地頓了頓,“親自給您煎一壺的壓驚茶。”
蕭承衍緩緩直起身,玄色長袍如水般從石磚上滑過。
他擡眸的刹那,眼底閃過一絲妖異的流光,瓷白的面容仍保持着恭順的弧度,可看向謝九棠的眼神,卻像獵人在端詳已落入陷阱卻仍在掙紮的雪狐。
明明跪着的姿态低入塵埃,目光卻居高臨下地将她從頭到腳丈量了一遍,最後停留在她泛紅的耳尖上。
那目光如有實質,仿佛帶着溫度的指尖,輕輕摩挲過她最敏感的肌膚。
謝九棠隻覺耳後莫名其妙的灼熱起來。
許是因他眼中俯瞰朝臣時,那種勢在必得的光芒。
朝堂的日光斜斜切過他的眉骨,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讓那溫順的假面裂開一道縫隙,露出内裡猙獰的真容。
而那絲混着血腥味的檀香氣,也正如毒蛇般纏繞上她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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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質子府中。
“我的糖糕呢!?”
謝九棠的銀箸“當啷”一聲擲在青瓷碟上,震得碟中那片寡淡的白肉顫了顫。
她盯着春杏手中空蕩蕩的食盒,晨起的慵懶霎時被“糖糕不翼而飛”的晴天霹靂劈得粉碎。
春杏糯糯:“糖糕……被三殿下截胡了,三殿下還說了,少吃糖糕,多吃肉,才能生力氣。”
謝九棠盯着眼前那盤慘白的肉片,隻覺得一股無名火直沖腦門。
“他怎麼會在我府上?!”
春杏縮了縮脖子,小聲道:“是您說……”
“收留他?我何時?”話音戛然而止,那夜火場濃煙中,她似乎确實對着趕來“救火”的蕭承衍說過什麼“寒舍簡陋但勝在安全”之類的鬼話。
當時滿腦子都是二人如何利用九門行刺借力打力,哪曾想這瘋子竟真敢住進敵國質子的府邸!
她突然沖向廂房,怒氣沖沖地一腳踹開廂房門,迎面卻撞見蕭承衍正斜倚在湘妃榻上,赤裸的上半身肌理分明,晨光在那道橫貫胸口的刀疤上鍍了層金邊。
他兩指捏着她最愛的玫瑰糖糕,慢條斯理地咬了一口,糖霜沾在唇畔,被他舌尖一卷便消隐無蹤。
“你!”謝九棠猛地背過身去,耳根紅得能滴血,“寄人籬下要有規矩!”她豎起三根顫抖的手指,“一不能搶食,二不能花我府上的錢,三不能......”餘光瞥見他随手抛在屏風上的玄色外袍,喉頭一緊,“不能衣冠不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