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學亭内,謝九棠執筆蘸墨,在素白宣紙上寫下第一個問題:“你父王頸間的那把金鑰匙,到底作何用?”
蕭承烨湊過來一看,先是一愣,又笑彎了眼睛。少年皇子本就生得俊秀,這一笑更添幾分鮮活朝氣,眉梢眼角都漾着明朗。
“這個我知道~”他壓低聲音,卻掩不住笑意,“母妃說太醫院不許父王吃糖,父王便偷偷藏了個蜜餞匣子,那鑰匙就是開那匣子用的!上月在禦書房,我還看見他趁王禦史不注意,偷摸往嘴裡塞了顆甜梅子……”
謝九棠聞言,忍不住笑出聲來。她略顯英氣的五官上,此刻眉眼舒展,唇角微揚,宛如春雪初融,連帶着廊亭處的海棠都黯然失色。
而她身側的少年皇子,目光掃過她臉頰時,卻有微微的怔神。
此刻,謝九棠的目光卻不自覺地飄向北堂,透過雕花窗棂,能看到蕭承衍正在伏案處理公文,靛青色長袍襯得他身形挺拔如松,冷峻的側臉在陽光下如同精雕細琢的玉像。
她恍惚回到了南梁的學堂。那時她還是心無雜事的九公主,每日與公卿子弟們吟詩打鬧,也會像現在這般,趁着夫子不注意偷偷說笑。
若是沒有兩國紛争,若是他們隻是尋常少年,或許……
這個念頭剛起,就被她自己掐滅了。兩國血仇,立場對立,注定了他們永遠隻能是敵人。
北堂内,蕭承衍似有所感,忽然擡頭望向亭中。春風拂過,他隻見謝九棠笑靥如花,與五弟相對而坐,明媚得讓人移不開眼。
他皺了皺眉,不明白她為何突然笑得這般開懷,卻也不得不承認,春風十裡,不如她此刻笑的好看。
流雲掠過,吞盡了竹亭的影子,謝九棠執筆,在那本天書上寫下第二個問題:“燕帝更喜你還是你二哥?”
蕭承烨瞥見這行字,仿佛看到了一句笑話般,放聲大笑。
陽光在他鎏金發冠上跳躍,活脫脫是個被寵壞的纨绔模樣。
“世子也被朝堂那些老糊塗騙了?”他忽然湊近,帶着果香的呼吸拂過她耳畔,“偷偷告訴你……”
少年指尖蘸了濃墨,在她的問題下,寫下“胤”和“烨”兩個字,又随即在“胤”字上畫了個大大的叉。
謝九棠剛要開口說早知燕帝更喜歡你這個幺子時,卻見這少年連那個“烨”字也劃了去。
“父王真正的心頭肉,是遠在北疆的大哥。”他聲音壓得極低,“皇貴妃薨逝那年,父王抱着大哥睡了整整三日。”陽光忽然暗了一瞬,他眼底閃過一絲謝九棠從未見過的頹敗,“我們這些兒子...不過是擺在明面上,為大哥擋箭的棋子罷了。”
謝九棠心頭一震,疑惑道:“皇貴妃不是好好的活在宮裡?”
“曾經的皇貴妃鄭氏,是我大姨母,如今的皇貴妃是鄭家次女,也是我的二姨母,而我的母親瑜妃則是鄭家的幺女。”
這個素日張揚的少年,此刻垂眸的模樣卻像隻折翼的雛鳥。
謝九棠心中恍然所悟,原來這鄭氏為了鞏固住北燕的鹽鐵,生生将自己一窩的女眷都搭了進去,也難怪鄭氏外戚數量龐大,到了能左右北燕朝堂的地步。
而她卻鬼使神差地開口:“可我瞧着,陛下明明更喜愛小殿下,成日縱容你胡鬧...”
蕭承烨倏然擡頭。
刹那間陰霾盡散,又恢複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那是因為我夠混賬啊!”他大笑着将筆墨擲入硯台,“二哥裝賢德裝得那麼累,我要是再裝懂事,父王豈不是要愁白了頭?”
西廂回廊邊,阿絮清俊的臉上蒙着一層寒霜。
他盯着勤學亭裡笑作一團的兩人,尤其看着蕭承烨幾乎要貼到謝九棠肩頭的親昵姿态,手中書卷捏得咔咔作響。
少年明明站在春光裡,整個人卻像柄出鞘的利劍,冷冽又鋒利。
另一邊,北堂的雕花窗半開着。
蕭承衍手中的筆墨亂沾在公文上,他卻渾然不覺,隻冷冷望着亭中景象。
謝九棠正笑得前仰後合,發間銀冠随着動作晃出一片碎光。而蕭承烨則在春風中突然攤開袖口,為她擋下了院中忽起的一陣疾風。
桌上的筆墨書卷,反而被疾風吹亂。
其中景象,本末倒置,讓人覺得這用來讀書的勤學亭,倒成了風月之地。
蕭承衍眸色暗沉,衣袖下的手背青筋微突。
他忽然起身,驚得旁邊候着的徐良慌忙低頭。
“趕明兒,”他聲音冷得像冰,“給我将這破亭子拆了,實在是擋光。”
窗外,阿絮倏地轉頭。
與蕭承衍的視線隔空相撞。
這一刻,素來不對付的二人,目光竟詭異地達成了共識。
亭中的蕭承烨突然打了個噴嚏,茫然地揉了揉鼻子:“奇怪,天怎麼突然涼了。”
謝九棠順着他的視線望去,隻見廊下海棠花影搖曳,北堂窗扉緊閉,并無半分異樣。
蕭承烨在她遊離的目光中打了個響指,道:“世子還剩最後一問。”蕭承烨晃了晃手中的天書,笑得狡黠,“不打算問問鄭氏鹽引的事?戶部為了這個可是抓破了頭,本王今日有意為世子行個方便。”
春風拂過謝九棠額前的碎發,她指尖輕點毫筆,忽然勾起一抹頑劣的笑:“那我問了~”
筆走龍蛇,她在紙上寫下:“慎王殿下及冠未娶,是否真有隐疾?”
蕭承烨瞪圓了眼睛,随即噗嗤笑出聲。
他沒有想到,這南梁皇子竟真的對黨争無甚興趣,于是壓低聲音,雙目在謝九棠面前笑眯着道:“三哥?他有沒有隐疾我不知,但我知慎王府裡連母蚊子都是公的!所以他定還是隻童子雞。”
二人不約而同地偷瞄向北堂。
透過半開的雕花窗,隻見蕭承衍正專注地批閱公文,修長的手指握着朱筆,連睫毛都沒顫動一下,仿佛完全沒注意到這邊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