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珩久住京中,自然知曉這位是今上嫡公主蕭钰,封号“長甯”。長甯公主封邑千戶,自小養在皇後身邊,好習醫理,性子淡泊。
他心生疑窦,不知這小公主要做什麼。
蕭钰垂眸,一雙眼靜靜地看着他,似是在觀察他的神色,而後她犯難般道:“可父皇心意已決,不會收回成命,請節哀。”
景珩不言,移開了視線不再理會她。
蕭钰意料之中,她再次開口:“你若是願意,可拿着本宮的合符出宮,将侯爺與夫人安葬于青州。”
青州是她的封地,不是軍事要塞,不是權力中心,隻是個鐘靈毓秀、風景漂亮的地方。
景珩瞬間怔住。
“本宮沒什麼能幫你的,能否尋到侯爺與夫人,全在你了,這合符隻能助你通行無阻,行事方便些。”
一語罷,蕭钰蹲身,将一塊鎏金合符放在他的袍擺邊。
景珩神情木然,沒問長甯公主為何要幫他。
不是不想問,此刻他已經凍得毫無知覺,說不出話來,加之毫無措辭,不知如何開口。
蕭钰瞧出了他的驚愕。
“此事多半源于皇室操戈,傷及了無辜。”蕭钰知分寸,點到為止,繼而她的聲音軟下來,似在安慰他:“老侯爺是忠信之人,夫妻二人不該是那般歸宿。”
“别怕。”
蕭钰的聲音很輕,像紙傘邊沿拂過的落雪,卻重如千斤,實實在在地落在了人心上:“你盡管出城去,若有人追責,本宮擔着。”
景珩難以置信,這一番話竟出自一個隻有十二歲的少女,出自這樣小小的一個身子。
一陣冷風襲來,吹亂了她鬓間的烏發,素色錦绫披帛迎風鼓動,愈加驚心動魄。
蕭钰身子微俯,将揣在懷裡的手爐遞往他的手上:“天很冷,早些回去。”
他有些發懵,卻也顫顫巍巍地接了。
“臣景珩不勝感激……”景珩盡量平複自己沙啞的聲音,忽然不敢擡頭看她,他垂頭,說:“此後若需要我,不論何時,願為殿下手中刃。”
話音湮沒于風雪,侍女春雨替蕭钰撐着傘,離開了。
景珩後知後覺,感受到了手上那個小物什散發的熱意。
許久,他才敢擡眸,遠遠地望着她上了轎辇。
結草銜環,以報恩德。雖然景珩不知這個年少的公主方才是否聽清了他說的話,以後是否還會記得他、記得他所言。
雪下得更大了。
景珩依然安靜地跪在原地,或者說是愣在原地。
有那麼一瞬間,他整個人十分空茫,仇怨痛楚、委屈無助,統統沒有了。
如絮雪花鋪天蓋地而來,簌簌落在肩頭。
他隻覺得天真的好冷。
鑽心蝕骨的冷。
但好像……還殘存了一點方才那人手爐的餘溫。
景珩拾起衣角邊那塊鎏金合符,質沉澤豔,上殼錾雕刻有半圓形龜殼紋,印面陰刻“長甯”二字篆文,章制小巧精緻。②
他握在手中,小心翼翼地撣去金穗子上染的幾片薄雪。
他掙紮半晌終于起身,眉眼間、朝服上早已遍布細碎的冰淩花,雙膝以下被雪水浸得濡濕。
《正史·大夏》記載:永元十三年臘月初四,長平侯景湛與夫人趙微月身死,二人屍身未得歸京,曝屍西北,不知所蹤,百姓無不惋惜哀歎。
皇權天街之下,踏盡公卿忠骨。
然,正史未有雲
——長平侯長子景珩得長甯公主相助,雪夜奔襲千裡,在永元十四年的鐘聲敲響之前,扶長平侯景湛與夫人趙微月靈柩葬于青州。
所幸,雪銜春信來,枯骨得歸處。
那年除夕飄起了小雪,景珩是在長平侯夫婦的陵墓前度過的。
青州的雪天不冷,賀新歲的煙火很漂亮,屠蘇酒也很清冽。
景珩想,他的父親母親這一生蹉跎,雖然逝世後未得歸京,卻也沒有如傳言所說曝屍荒野。
父親與母親一定喜歡青州這地方,閑雲野鶴,遠離紛争與塵嚣。
景珩後來聽聞,明德帝得知長甯公主将合符借出,朝她發了脾氣,怒斥一頓後,下令将蕭钰禁足一月,幽閉思過,罰跪抄書。
他很想再見她一面,好好道謝,可最終還是掐滅了這個念頭。
景珩從沒有忘記,那個十二歲的少女在雪地裡拉了十七歲的自己一把。
那是隆冬九重宮阙裡,少有的明媚。
再以後,景珩做了一個決定,他想盡力守着那方神祇,不染塵埃。
明德帝訓斥的話,蕭钰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無非是幾句“胡鬧,任性妄為”、“屁大點年紀懂什麼”。
雪停後的某個夜晚,長空如墨,細長的堅冰懸在房檐下,消融的雪水順着冰柱滴落。
屋内金絲木炭燃得正旺,蕭钰伏在案幾前抄書,她忽然擡頭問陳皇後:“母後,你也覺得我的過錯很大嗎?”
陳皇後替她換了一盞更亮的油燈,籠了籠燭火,她的眼中是慈愛與無奈,語氣懇切:“沅沅沒有錯。”
沅沅是蕭钰的小字,隻是後來她長大了,便叫得少了。
“父皇此舉甚是不妥,”蕭钰停下手中筆,聲音無比堅定:“若大夏的忠良将士都是此般歸宿,日後還有誰會效力戍邊,百姓又該怎麼辦呢?”
“父皇如何罰我,我都不會認的。”
“給景小侯爺合符,我不悔。”
蕭钰也是這樣反駁明德帝的,被幾番斥責後,她依然面不改色。
見她生了反骨,明德帝留下一句“不堪大用”後,下令将他禁足處罰。
罰領了,書抄了,蕭钰從來沒有承認過自己有錯。
永元十四年春,鎮南将軍劉荻率衆将陳情表章,攜多方證供終為長平侯洗刷盡了污名。
此事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