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宮内整頓内務府,不少吃穿用度的日常事宜交到六局手中;明德帝身子已然無恙,因立秋祈福休沐,此消息也未對朝臣公開。
大夏朝每逢夏季雨水不停,江南一帶更是洪澇災害頻發。瑞王落馬後,查處的白銀盡數上繳,按熔鑄紋推斷,其中居然有去年運往江南的一部分赈災銀。
前些日子,朝中有人秘奏,運往浣南一帶的赈災銀及押運官兵盡數失蹤,明德帝震怒,下令徹查。恰巧鎮南将軍劉荻不日南下,明德帝下旨将南下日期提前,派劉荻加急押送銀子和米糧,實行銀米兼赈。
此外,朝中人私下皆在議論是何人上的秘奏,幾日下來也沒有言論出個結果。
今日早朝,劉荻傳來訊息,第一批米糧銀錢已在金陵撥發,百姓感念君恩,明德帝大悅;賀修筠啟奏禀告,北疆軍隊拔除了一批細作,同時也交代了一些事宜,為安國公主婚期過後,太子蕭懿恒北上曆練做好準備。
但此次利用瑞王府暗室裡的名冊,揪出的隻是長平侯在世時,瑞王乃至其他前朝反臣安插的細作,北疆軍隊此次整頓,拔出的也隻是這部分隐患。
至于蘭玉堂所說,數十年前逐漸滲透在大夏兵部的影蠍衛細作,目前未有頭緒,甚至明德帝對此事全然不知。
下朝後,明德帝安排蕭懿恒随賀修筠至城西校場練兵。太子自小習武讀兵書,文韬武略,但空有紙上功夫可不行,大夏接壤國家虎視眈眈,明德帝明了,未來必然少不了一場硬仗,隻有打服了,這些小國才會安分。而自己年事已高,必然吃不下親征這一場仗,趁現下培養好年少太子,才能延大夏國祚、強大夏國威。
上京西郊,校場。
明德帝自賀修筠歸京起,便把練兵差事交給了他,但此人安排好事宜後,沒什麼要緊事是找不見人的,一月中有一半時間都不見他蹤影。
羽林軍教頭魏青山和其他副教頭已經習以為常,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魏青山私下裡調侃:“賀将軍大好年紀還未成婚,得先解決人生大事。”言外之意是賀将軍忙着讨某位公主歡心,叫他們不要打攪。
訓練羽林軍本就是他們幾位的職責,幾人心照不宣,明德帝想把賀修筠留在京中,才給他挂了這麼個差事,這人初到時,便把羽林軍的刺頭訓得服服帖帖。
況且賀修筠真刀實槍打過仗,制定的訓練作戰計劃實屬有效,練了一年時間,已是一支實打實可以上戰場的軍隊。明德帝下旨,羽林軍半月後随太子一同北上駐紮。
遠遠地,校場上軍旗迎風獵獵作響,羽林軍的呐喊與兵器铮鳴聲破風傳來,氣勢恢宏。
蕭懿恒端坐馬背,凝眸遙望校場上瞬息萬變的列隊布陣,贊歎道:“好個陣型不動如山,賀将軍練兵有方,孤欽佩至極。”
“殿下謬贊,大夏的兒郎有一腔報國熱血,微臣同校場的諸位教頭隻是為他們領了一條路。”賀修筠笑道,“近半月,還需殿下下功夫,同他們适應磨合一番。”
蕭懿恒點頭,謙虛道:“孤必定全力以赴,如有不足之處,還請賀将軍不吝賜教。”
賀修筠客套幾句後,領蕭懿恒熟絡城西校場,介紹了一番羽林軍的情況。
巳時末,秋陽日頭正好,灑在校場上。羽林軍演習戰場布陣,将指揮權交給了蕭懿恒。一番演練下來,不光是幾位教頭,就連賀修筠也低估他了。
太子排兵布陣臨危不亂,井然有序,若上戰場磨煉幾年,不輸如今幾位大将軍。
魏青山上前誇了太子一番,賀修筠抱臂立在蕭懿恒身後,若有所思。
“謝過魏教頭。”來到校場,蕭懿恒一直以晚輩學生的姿态躬身請教,絲毫沒有端東宮之主的架子,深得魏青山贊賞。
魏青山見賀修筠緘默不言,将話頭抛給了他:“光我誇不管用,太子殿下得多向賀将軍問問,他的經驗比微臣多。”
聞言,賀修筠笑問道:“太子殿下是頭一回領兵布陣?”
蕭懿恒點頭。
“能做到此境地,不遜色年少成名的将軍,”賀修筠道,“但紙上得來終覺淺,多積累經驗更為重要,今日隻是基本的陣型套路,戰場局勢瞬息萬變,戰術打法也要随之而變,太子殿下的個别習慣還需改正……”
蕭懿恒正耐心聽着。
有人匆匆來報,附在賀修筠耳邊說了些什麼。
銀面遮擋,唇線緊繃,雖瞧不見面色,身側幾人卻立即察覺到他湧上來的異樣情緒。
“抱歉,太子殿下,微臣有急事處理。”
賀修筠扔下一句話,未等蕭懿恒應聲,便火急火燎地離開了。
魏青山趕忙道:“殿下千萬莫往心裡去,微臣從未見過賀将軍這幅着急模樣,想必是真的有火急之事。”
“不必講求這些瑣碎禮儀,”他笑道,“孤也不想耽擱了賀将軍的要事。”
蕭懿恒沒有将他的失儀放在心上,而是恍然記起,今晨薛傅延交代他的話
——“聽聞今日殿下會随賀将軍在城西校場演習,屆時,還請殿下幫微臣留意賀将軍的動向。”
蕭懿恒:“孤總不能無時無刻跟着他,傅延,可否再具體些。”
“微臣隻需知曉,賀将軍是否會以急事為由,突然離開校場。”
賀修筠有問題,而這是薛傅延試探他的手段。
蕭懿恒眸色一暗,喚來心腹,交代了幾句,那人應聲後匆匆退下。
魏青山聽見校場外頭的馬啼聲,應當是太子心腹馭馬離開了。他心道,朝堂上的人,一個兩個都神秘兮兮的。
接着,他心裡蓦地一恸,騰然升起一股不安之感。但朝堂權勢之争,他這類閑散官向來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避免卷入紛争……
恰巧用飯時間,魏青山退入帳中同幾位教頭同僚講了此事。
李教頭急道:“你怎麼不早些說。”
“方才我一直陪着太子殿下操練,哪敢擅自離開?今日放飯倒放得及時。”魏青山也急,趕緊拉回話頭,“咱們要不要同賀将軍講?”
許教頭壓低聲音:“曆來大夏的将軍為國盡忠,又有幾個能善終?朝堂上不乏算計,前朝的飛雲将軍,還有幾年前戰死的長平侯,這水深得很。”
“幾個文人挺挺筆杆子,一個戍邊将就得丢掉軍權丢掉命,況且太子身份特殊……”魏青山決斷道,“咱們日子是過得清閑,但也不是傻的,現下局勢不容樂觀,咱們得知會賀将軍一聲。”
“老魏說得對。”
李教頭憤然道:“若習武人都不站在賀将軍身後,恐怕最後能打仗的都叫算計完了,我們這些老骨頭都要挂個帥去前線殺敵。”
“他走得急,倒是去哪兒知會他?”
木桌上大碗的飯菜騰着熱氣,無人動筷,賬外留了位把手的教頭,帳中幾人商讨着法子。
魏青山提議:“眼下,我有個更好的法子,賀将軍與長甯公主交好,不妨去告知公主。”
“朝中流言有幾分可信?”許教頭皺眉,“若咱們偏聽偏信,擅作主張,豈非害了賀将軍?”
“依我看,還是派人直接知會賀将軍為好。”
“你曉得他現下身在何處?到猴年馬月才能找見。”魏青山擡眼,額角出了一簇細密的汗,他斬釘截鐵:“公主的消息比咱們靈通,或許已經掌握了那邊的動向,方才太子派人要麼是跟蹤他,要麼是給旁人報信,咱們現下能做的是盡快将消息送出去。”
“時間緊迫,信我的,沒錯。”
校場外一密林中。
竹籠裡的黑鳥突然撲棱翅膀,喙尖撞在籠上發出脆響,在見到來人後收了翎羽。魏青山探手入籠,将鳥兒捉了出來,黑鳥收了尖喙,溫順地蜷縮在掌心。
魏青山從懷中掏出粟米,黑鳥探頭啄食,他在鳥兒腿上的竹筒裡放入信箋。
“去吧。”望着黑羽鳥振翅紮入林濤,他目光悠遠,“比比咱們誰更快。”
*
今晨,蕭钰進宮,明德帝碰巧剛下早朝,留她吃了早膳。明德帝身子轉好,面色紅潤,一頓飯卻吃得愁眉苦臉。
蕭懿姝眨眨眼,問:“父皇因何事發愁?”
明德帝盯着她這副模樣,瞬間失笑:“朕在愁,姝兒不日就要成親了,日後進宮陪朕的日子少喽。”
“父皇舍不得姝兒?”蕭懿姝撒嬌道,“姝兒也舍不得父皇,放心,日後我閑下來就會進宮陪父皇說話的。”
蕭钰也道:“不論是公主府還是鎮國公府,到宮裡車馬來往十分方便,姝兒若是想來,随時都來了。”
她知道,明德帝是對秘折一事耿耿于懷。
朝中人不知秘折是誰奏的,明德帝亦不知,那封折子筆迹難以辨認,也沒有落款,而折子上所奏的江南赈災銀遭打劫一事為真,這才派劉荻提早南下。
用完飯後,蕭钰回了府。秋日天高雲淡,日光最好,穿過院内枝杈,在回廊投下斑駁光影。
忽然而至的身影踩碎回廊的影子,急促的喘息聲打破了片刻寂靜。
冬瑤忙道:“公主,出事了!探子來信說,今早咱們府上往長平侯府送了一盒糕點,那小公子吃了一塊後腹痛不止,又咳血昏了過去,看樣子像中毒。”
蕭钰表情一滞,沉默了片刻。
“墨玦,立即拿着本宮的玉佩,到栖雲山将杜師父請下來,說本宮讓他幫忙到長平侯府救個人。”她叮囑,“務必要快。”
墨玦應聲,轉眼不見人影。
景珩當找了大夫,不知景澄中了什麼毒,是否兇多吉少,将杜蘅請來或許要費些時間,卻是個萬全準備。
有人借着她的名頭,不是誣陷挑撥,便是試探,現在不是去侯府探望的時候。
若是前者,這法子未免太蠢了。
“公主,有人來信。”侍衛從屋檐躍下,手中攥着一隻黑羽鳥,蕭钰取下鳥腿上的信筒。
是城西校場魏青山的來信,蕭钰掃過信件,心下蓦地一沉。
太子?
不是太子。
她怎麼就忘了那個人呢?
太子要心腹傳信的人是薛傅延,是與她一同重生過的薛傅延。他近些子日過于安分,叫蕭钰忽略了過去。
景澄中毒,賀修筠突然離開,太子傳信……他想試探賀修筠和景珩的關系。
越想越後怕的是,薛傅延極有可能發覺他們就是同一個人。
她吩咐道:“影‘子’,帶幾人蹲守鎮國公府,再領幾人去尋太子傳信的心腹,一旦找到,立刻殺掉。”
太陽落山時候,影衛除掉了傳信人,同時,蕭钰等來了一封薛傅延的邀約信。
*
暮色如網自天際織就開來,朱雀大街漸次亮起星子般的燈火,商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與馬蹄聲、車鈴聲交織成市井喧嚣。
臨界茶樓的窗牖緊閉,将這熱鬧隔絕在外,室内劍拔弩張的對峙氛圍愈發凝重。
小厮點了燈,燭火在薛傅延清俊的面容上投下一片曳動的陰影。
“上次校驗,公主刺了我一劍。”薛傅延捂住心口,顫抖聲中似有不甘,他笑道,“我可痛到了今日。”
“薛傅延,你可真是戲比命長。”蕭钰唇邊挑起一抹玩味笑意,掩不住眸中的嫌惡,冷冷開口,“你有什麼資格說這種話,本宮想來真後悔,那日沒将你殺了。”
“公主若真後悔,何不在這兒補一劍?”薛傅延指着心口,一字一句道,“我就坐在這兒,公主大可殺了我。”
“你當真以為本宮不敢嗎?”
“蕭钰。”見她并未動作,薛傅延嗓音突然放輕,喚她問道:“前世同我成親以來,你有真心實意待過我嗎?哪怕是一刻的推心置腹。”
“真心沒有,本宮也從未喜歡過你。”蕭钰聲音泠泠,擊碎了一室柔和。
“或許有那麼一刻,本宮是希望你好,希望你能走出去,不再囿于鎮國公府的桎梏。”夜風鑽進虛掩的窗牖,蕭钰的語氣柔和了幾分,“世人皆道那方宮牆裡是大夏最繁華、最大的地方,但那處又何嘗不是世上最小的地方,有人用所有才華身家,拼盡一生想要進去,又有人窮盡餘生想要走出來,金絲牢籠裡的鳥雀,再華貴也是階下囚。”
薛傅延垂眸,輕笑道:“生于帝王家,長在公侯門,不過棋盤上的棋子,你和我都是身不由己,連生死都攥在他人手裡。可上天垂憐,給了我們重活一世的機會。”
“單單是你和我有這般機會。”薛傅延苦笑,“為何還要執迷不悟?公主與我一道下好這盤棋,不比眼下算計來算計去的好。”
“執迷不悟的是你,你以為重來一世就能改寫一切?”蕭钰彎唇扯出一抹調侃的笑,“薛傅延,兩輩子都能娶到天家公主,真給你臉上貼金了。”
她聲音淡淡:“方才本宮是話說輕了,給你什麼錯覺,讓你誤會你自個真有了能耐?你這副懦弱性子,不論再重來多少次,你都走不出鎮國公府,隻能給你爹當一輩子墊腳石。”
蕭钰一連串的羞辱劈頭蓋臉砸來,薛傅延不怒反笑:“光和公主吵嘴,差點忘了今日的正事。”
“你以本宮的名義往長平侯府送毒糕點,難道不是與蕭懿恒打栽贓陷害本宮的算盤?”蕭钰避重就輕,沒有拆穿他的目的。
薛傅延彎起那雙清俊的眼,笑道:“這些事我未曾告訴太子殿下分毫,我隻是想得到一個答案,公主這麼精明,不會是故意裝糊塗吧。”
蕭钰凝眸,古怪地看着他:“與你裝什麼糊塗?本宮沒空聽你啰裡啰嗦。”
薛傅延淡淡開口:“前世你逝去後,長平侯長子反叛,謀權篡位,若那時你還活着,我該叫你一聲……”
“元昭皇後。”
蕭钰面色微變。
薛傅延繼續道:“不顧朝臣勸阻,封一個逝去的前朝公主為後,可笑又荒謬。上輩子,若你父皇泉下有知,得有多寒心,大公主勾結包庇反臣,讓蕭家的江山改頭換了姓。”
蕭钰也是不依不饒:“這些事本宮全然不知,憑你信口雌黃胡謅幾句,說些莫須有的事情,就能給本宮扣上這頂大逆不道的帽子嗎?”
“公主前世确實不認識長平侯的長子。”薛傅延話鋒一轉,“賀修筠,你總該熟識。”
“我若告訴公主,他們是同一人呢?”薛傅延笑道,“原先我如何也想不通,景珩和公主之間能有什麼關系,如今這般想,一切都有迹可循了。”
“這和你以我的名義送糕點有什麼關系?”
薛傅延道:“公主不是殺了太子殿下的心腹嗎?”
“你哪隻眼睛看見本宮殺人了?”蕭钰冷笑道,“本宮心思不如薛公子,還沒有狠毒到冒人名諱,下藥毒害重臣遺孤的地步。”
兩人就這麼繞着彎子打太極,誰也沒壓倒誰說出來個結果。薛傅延今日的試探,就算沒有結果,也有所疑慮,對于景珩來說是一個威脅;而薛傅延下藥這一舉動,若捅了出去,也難免遭到重罰。
僵持許久,最終不歡而散。
*
長平侯府。
白日裡,杜蘅被蕭钰的侍衛火急火燎帶下山領到府中。
老頭兒還沒緩過勁來,看到榻上躺着奄奄一息的孩童,和守在旁側的景珩。得知先前請的大夫都無能為力,杜蘅挽起袖子:“讓老夫一試。”
入夜,蕭钰來侯府探望景澄。
藥香混着嘔吐物的酸腐味道和血腥氣在室内彌漫。景澄蜷縮在錦被裡,臉色蒼白,嘴唇幹裂烏紫,一雙手無意識地攥着被角。
上次見面時,景澄還蹦着要帶她去看後院的小狗。景珩扶着榻上的人,蕭钰小心捏着瓷勺,将藥汁喂入景澄口中,一股酸楚之感湧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