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蘅進屋,又給景澄腕上紮了幾針,“丫頭,還好你叫老夫叫得及時,不然這孩子恐怕性命不保喽。”
一個時辰後,榻上孩子的指尖動了動,堪堪轉醒。
景澄睜開眼瞧見了蕭钰,頂着嘶啞虛弱的聲音,忙道:“公主,有人要栽贓你,那東西根本不是你送的……”
說話時景澄睫毛上還凝着淚珠,看得蕭钰心軟又心疼。
蕭钰笑笑:“澄兒乖乖躺下,你說的我都知道了,謝謝你願意相信我。”
杜蘅留着照看景澄,蕭钰将景珩叫到院裡去。月色灑下滿院清晖,庭院寂寂,蕭钰垂頭,正思忖着如何開口。
半晌後,景珩勾起一個笑,問:“叫我出來,怎麼不說了?”
蕭钰擡眸,對上那雙帶有笑意、盈滿月晖的眼睛:“你沒有什麼要問我的嗎?”
景珩一頓,沒想過她會這樣問,他淡淡道:“我知道這件事和你沒有關系,你請來的杜師父還救了他。”
他補充:“景澄暫時沒有生命危險,至于是誰冒着你的名頭……我正在查。”
“不必查了。”蕭钰意味深長,“是薛傅延冒着我的名頭送來的點心。”
沒等景珩問,她解釋道:“說來此事也同我有關,此前我和他有糾葛恩怨,他也知道我和你的關系……為了報複我,所以給侯府送了毒點心,碰巧你不在府中,澄兒一人誤食中毒。”
“我知道了。”
景珩說這話時沒有什麼情緒,又好像夾雜了許多東西在裡頭。蕭钰這番話話漏洞百出,他沒有問任何多餘的話。
“不必髒了你的手,我會讓他付出代價的。”蕭钰的聲音很輕,淌在夜色裡,“他該死,但他與蕭懿姝的婚期将至,正是風口浪尖,現在動手,于我們而言沒有好處。”
景珩應聲,笑道:“聽你的,我不插手此事,有需要的,盡管找我。”
回府後,蕭钰喚來影“子”:“帶幾個人,務必将本宮準備的大禮送到薛傅延手上……”
*
齊王歸京那日,明德帝在宮内辦了一場家宴。
蕭懿姝的婚期将至,遂向明德帝請示,帶薛傅延進宮赴宴。齊王五年來頭一次回京,此次家宴不同以往,加之薛傅延已經是安國公主的準驸馬,被明德帝應允進宮。
蕭随給明德帝帶了些遙關特産,又給三位小輩準備了禮品。
給蕭钰送了一套遙關匠人打的金發钗,還記挂着蕭懿姝的心思,給她帶回來了一隻小鷹隼和一件珍珠白湖绉裙,至于蕭懿恒,就略顯随便了,蕭随給他送了一把劍。
幾人一一道了謝。
明德帝開懷打趣道:“還是女兒家嘴甜,更讨人喜歡。”
開宴時,齊王問了蕭懿姝與薛傅延的婚事,席上的幾人都心照不宣地避開端午宴的小插曲,笑着開口答了。
蕭随誇道:“姝兒和薛公子感情真好。”
明德帝笑道:“那可不是,還沒辦禮,今日家宴就急着領來呢。”
蕭懿姝嘟囔:“父皇,皇叔還沒怎麼見過薛公子,我小時候他就疼我,這不得帶來給他見見?”
“是啊,我走那時,傅延還是個毛小子,如今也是一表人才了。”齊王意味深長地看了蕭钰一眼,“孩子一轉眼大了,钰兒和恒兒也得抓緊了。”
蕭钰微笑着回敬,飲了一盞酒。
她的目光不時落在淑貴妃身上,對方坐在明德帝身側,回她以警告的目光,兩人都沒怎麼說話。
蕭钰飲了杯桂花釀,臉頰發熱,今日家宴主要迎接齊王歸京,以及祝賀蕭懿姝新婚,與她關系不大。待在席間,無趣又心煩,遂決定去禦花園透透氣。
伴着月色,桂樹花的氣味被淬得清冷幽香,陣風穿過庑廊,一道嬉鬧聲自夜裡傳來。
蕭钰隐約瞧見,有幾名宮娥在假山後采桂閑聊。
“終于打掃完了,公主出嫁就是不一樣,這陪嫁,這排場。”
小宮娥摘了一簇花别在耳後,伸了個懶腰,“咱們算累完了,倒是苦了尚衣局,聽說前些日子江南進貢了一批浮光錦,安國公主吵着要改嫁衣,有她們忙活的。”
“做好了有賞賜,做不好那可是要……”她噤聲,不再說下去。
“聽端午宴上的人說,這樁婚事有貓膩,你們沒瞧見嗎?貴妃娘娘陰着個臉,安國公主倒日日開心得很,這兩位走到一處,簡直就是東邊日出西邊雨……”宮娥邊說邊打趣地笑。
“那日皇上本打算給大公主賜婚的,誰也沒想到,小公主當衆一哭二鬧三上吊,将這樁婚事搶了去。”
“長甯公主真是可憐,薛公子哪樣不好,在京中也是一頂一的好兒郎,這麼好的婚事,可惜了。”
“哪有你想得這麼簡單,這其中啊,還有隐情……”宮娥将聲音壓得極低,“朝中傳言,長甯公主不是跟賀将軍好嗎?人家根本對薛公子無意,若被皇上賜婚,兩人又不能抗旨,這才是亂點鴛鴦譜。”
“賀将軍至今未娶妻,恐怕就是要等個好時機,拿軍功換賞賜,換婚書呐。”
“皇上能準嗎?”
幾人聚在一塊兒,談起兩位公主還有薛傅延、賀修筠的之間的愛恨情仇,津津有味。
“閉嘴!這豈是你們能議論的,讓主子聽見了有幾個腦袋可以掉?”管事的姑姑遣散宮人,“有這功夫議論,不如抓緊時間幹事。”
後宮八卦轶聞算給宮人寂寞無味的生活平添了樂子,隻要不傳到主子耳中,管事姑姑通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她也愛聽這些趣事。
甫一轉頭,竟看到庑廊上的長甯公主,隻有她一人,似乎在夜色裡站了許久,管事姑姑一驚。今日明德帝辦家宴,長甯公主怎在此處?
她連忙上前請安,不時緊張擡頭,生怕方才的話讓她聽了去。
蕭钰一番話讓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安國公主與薛公子婚期在即,這些閑話就莫要講了。”
管事姑姑忙跪地請罪:“是奴婢管教不周,請公主恕罪。”
蕭钰沒說什麼,管事姑姑聽她冷哼一聲,道:“以後莫要将本宮與薛傅延相提并論,本宮讨厭他,提他膈應得緊。”
見她無責罰之意,管事姑姑松了一口氣,并保證好好教導宮人。
蕭钰順着池邊往前走,遠遠瞧見水榭中央有一盞燈火。
那人見到蕭钰,忙欠身行禮,“下官見過公主殿下。”
此女自稱“下官”,加上她的服飾穿着,當是宮中任值的七品女官,待看到那張陌生又熟悉的臉,蕭钰愕然道:“徐熙,許久不見。”
見到蕭钰,徐熙也很意外:“今日皇上辦家宴,殿下不去嗎?”
“本宮出來透透氣。”蕭钰問,“你為何在此處?”
徐熙擡眸,臉上那塊绯色疤痕再也不見,一張漂亮的臉蛋光潔無瑕。她道:“公主殿下挂心,出了公主府我便想法子再次入宮,殿下醫好了我的臉,宮裡沒人認出我,隻當是生面孔,如今我暫領尚衣局典飾事務。”
蕭钰看向她手中的織物:“是前段時間進貢的浮光錦?”
“不錯,安國公主婚期将至,想用浮光錦織嫁衣裙擺,此前尚衣局沒人做過此類料子,我少時随父親母親在絲路奔波做買賣,恰巧學過浮光錦緞的繡藝,便嘗試一做。”如此重要的事務,徐熙說得輕松,後宮中向來有金剛鑽攬瓷器活的說法,徐熙晉升到七品,身上是有真本事的。
蕭钰問道:“尚衣局裡有燈盞燭火,也有人可以幫忙搭手,為何在這兒吹冷風織繡?”
徐熙一愣,唇角牽起一個怅然的笑容:“記得……那晚也是這樣的月色,母親教我了好幾種繡工,希望我能開一間繡房,不必四處奔波,如今我過得很好,希望她能看到。”
意識到自己與蕭钰直接身份懸殊,并不是談心的關系,徐熙忙道:“殿下,抱歉,我多言了。”
蕭钰并未放在心上,安慰她兩句後,問:“婚期還有五日,能趕完嗎?”
徐熙道:“再收收尾,最遲後日便能完工。”
*
一場秋雨一場寒,剝去了上京城的暑氣。齊王歸京五天後,是個萬裡無雲的朗日,碧空如洗,秋風送爽。
上京城内十裡紅妝,柳垂金線,樹桠間披挂着胭脂紅紗幔,十步一系,風一吹過,晃得得燦燦灼灼。
井然有序的迎親隊伍自宮道外頭依次排開。
宮門大開,為首的新郎官穿着喜服系紅綢,銮駕儀仗隊跟在其後,唢呐隊領轎,整個迎親隊伍浩浩蕩蕩、吹吹打打。
蕭懿姝頭戴金冠,斜墜步搖,一身喜服韶光流轉,裙擺如绯色流霞,繡工精美,金線昳麗。拜别明德帝、淑貴妃和陳皇後,由蕭懿恒扶着,自宮門送進轎攆。
這樣差事本屬于蕭钰,她實屬膈應,給蕭懿姝理好喜服蓋上蓋頭後,便想法子推辭掉,交給了蕭懿恒。
蕭懿姝踏出宮門,蕭钰靜靜站在陳皇後身側觀禮。她看着薛傅延站在相同的地方,說着大差不二的迎詞,恍若隔世,并沒有什麼特别的滋味。如果有,也隻是慶幸今日踏出宮門的人不再是自己。
前世,蕭钰扪心自問,真的對他生不出什麼别樣的情感;那段恩怨,鬧到最後,止于一場體面的和離。
而薛傅延欠她的算計與人命,往後還要讨回來。
接到新娘,鼓樂齊鳴再奏,太子蕭懿恒撒錢清道,他們從鬧哄哄的人群間穿過,旁邊是人頭攢動,不少人駐足,踮起腳尖探頭探腦地觀看。
有人誇贊驸馬爺一表人才,與安國公主郎才女貌;也有人慨歎,天家嫁女,好不熱鬧,得以見今上對安國公主的寵愛。
天際的最後一抹赤霞沉入宮牆,入秋的夜晚涼如水。
坤甯宮内,陳皇後在暖爐上溫着一盞茶,“天愈來愈涼,得多添衣物,钰兒穿得有些單薄了。”
蕭钰接過茶盞,氤氲的霧氣暖得身子亦是一熱,她莞爾:“知道了,母後。”
陳皇後道:“今夜就留在母後這裡歇息吧,今日姝兒成婚,你父皇去淑貴妃宮裡了,他說若到鎮國公府,大家難免放不開。”
蕭钰欣然答應,思緒卻飄到了另一處。
洞房花燭夜,薛傅延該反應過來她送的那份大禮了。
京街上的熱鬧喧嚣褪去,鎮國公府裡張燈結彩,大擺宴席。
鎮國公嫡長子迎娶天家公主,朝中不論大官小官幾乎都來了,蕭懿恒幫着招待一衆賓客。
聲聲道賀、祝福,聽得薛傅延暈乎乎的,他道不明此刻是何心情。一模一樣的祝辭,前世今生,贈與的是他和兩個截然不同的人。
他硬着頭皮敬完一圈酒,蕭懿恒感歎:“薛公子酒量了得,孤在這裡招待着,你快去看看姝兒,别讓她等太久了。”
紅燈籠高懸,燭火透過窗紗朦朦胧胧,院内的紅綢、囍字……連帶着身上的喜服,一切殷紅的東西,灼得他眼睛疼。
薛傅延駐足在門外,猶豫許久,收回懸在空中欲推開朱門的手,他喚來下人,吩咐道:“告訴公主,說我今日飲太多酒,醉得不成樣子,夜裡宿在書房,明日再同公主賠罪。”
薛傅延躺在書房榻上,掌心沁出冷汗,頭痛欲裂,神思卻格外清明。
許是飲酒太多的緣故,喉間湧出的疼痛火辣辣的,如何也止不住。
那日在茶樓,同蕭钰大吵一架,不歡而散。倒有幾分前世的影子,與她同在一個屋檐下兩年之久,也曾這樣吵過許多次,不得不承認,對方多少還是了解他的。
經年的傷疤被掀開,兩人都鮮血淋漓。
她說的每句話都狠狠紮在他的心窩子上,他的話亦讓她不好受。
薛傅延輾轉反側,回憶襲來。
——
幾日前,辦完事回府已是夜深人定,梆子已經敲過兩輪。
路邊的竹影在月光下張牙舞爪,察覺到有人跟蹤,薛傅延貼牆而行,走得愈來愈快。轉角處,竹枝簌簌作響,一方麻袋兜頭而下,将他捂暈過去。
薛傅延是被一盆冷水潑醒的,一夥五六個黑衣人,已經把随行的護衛撂倒個幹淨。為首的黑衣女人黑紗掩面,隻露出一雙眼睛,瞧不清真容。
“我與閣下無冤無仇,何故……”
話音未落,黑衣女人聽不得他廢話,道:“動手。”
一聲令下,來人扼住他的下颚,往他嘴裡灌東西,冰涼清苦的液體,順着脖頸流入衣領。
薛傅延驟然一驚,反抗卻是徒勞,黑衣人按住他的肩頭,硬生生往他嘴裡灌了幾碗藥液。
冷藥入喉,混着苦味,灌得他喉間火辣辣地痛,喉間溢出的嗆咳聲消散在夜裡,驚落了幾片竹葉。
黑衣女人冷冷開口:“主子帶話,這是給薛公子的新婚賀禮。”
薛傅延登時明了,是蕭钰。
狼狽回府後,薛傅延收拾一番,秘密召來了府醫查看身子。他不知道蕭钰灌了什麼藥,盡管想盡法子,也吐不出藥液。
府醫診完脈後檢查口鼻,随後皺眉疑惑道:“公子脈象并無異常,也未有中毒之兆,不妨明後兩日再進行診斷。”
薛傅延愈發狐疑,蕭钰在搗什麼鬼?
三日後府醫的話給了他當頭一棒。
“公子喝的方子專破男子陽剛之氣,用過一劑,日後恐怕很難留下子嗣……”府醫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細如蚊呐,不敢出聲。
他沒敢說,此方子主要影響的是男子房事能力。
薛傅延面色暗沉如水。
府醫忙跪地:“公子,此藥效徐徐圖之,前兩日根本不易診出。”
“可有根治之法?”
“請公子恕小人才疏學淺,不曾見過這劑方子,公子的身子還需固本培元,不妨請府上的老醫診治。”
“有勞,下去領賞吧。”薛傅延笑道:“對了,今日之事還請保密。”
“公子放心……”話未說完,府醫忽覺喉間一涼,須臾後斃了氣。
薛傅延命人将屍體拖走埋了。
前世,蕭钰與他不和,加之府中輿論傳到她耳中,竟直接甩了一紙休書,揚言要休夫。
國公府的體面蕩然無存。鎮國公和夫人面上好求歹求,才換得二人和離。他們料到這般結果,鎮國公夫人在蕭钰平日的吃食裡加了絕嗣的東西——不為薛家續香火,出了國公府,這個女人休想生出孩子。
陰差陽錯地,讓她這輩子報複回來了。
薛傅延扶額,兀自道:“心狠手辣的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