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睜眼,常甯渾身難受,被炭盆曛得出了一層熱汗,下意識便要撐床起身。這一動,卻牽連到了脊背的傷,白着臉又趴下了。
明玉一直在外面守着,聽到動靜,倒了茶水過來,“少爺先用些水,今日夫人親自下廚,給您煮了些清淡可口的飯菜。”
常甯捂着嘴笑:“我這是什麼神仙日子呀!”
她娘忙得緊,每年隻在常甯生辰時做一碗長壽面,更别提給常甯做早膳吃。何況如今不用早起、不用念書,更不用寫功課,實在美哉。
明玉拿着湯匙喂常甯水喝。常甯一咽下去,不知怎麼抽到了背,頓時疼得臉色煞白。
“少爺?可要叫大夫來?”明玉憂急。
“不用不用,大夫來了我還是痛,”常甯頭歪在軟枕上,視線越過床帳往外看去,忽然喜道,“明玉,今天天氣真好!”
明玉順着看去,果然見金光入室,窗台上的虞美人開得正好,火熱的色澤,一片欣欣向榮。常甯的七彩琉璃漏窗,雖被姜夫人點評模樣怪異又突兀,此刻被金烏光輝一照,卻散發着瑩瑩的光,明玉也看笑了。
常甯倒想起一樁未盡的事,“明玉,我來說,你寫下來,送到泰春坊承平巷公孫家去。”
自常甯從宮裡回來,姜夫人便将常甯院裡的丫鬟小厮遣出去了大半,以免人多壞了清淨。連張侍玉,都被請到了離常甯不遠不近的院子裡。
書劍守在常甯院門口,每每有人路過,都要謹慎地比個“安靜”的手勢。因姜夫人吩咐,近日已經鮮少有人往這邊來,但書劍還是眼睛睜得大大,死盯着周圍。
一眨眼的功夫,面前就掠過一抹黑影,書劍險些驚呼出聲,幸而擡頭瞧見是張侍玉,可算松了口氣,“公子止步,夫人有吩咐,少爺近來不見人。”
這人卻不聽,在書劍面前一晃,身輕如燕地躍過了牆頭,飄飄然去尋常甯,急得書劍匆匆跟進去,“停下!”
彼時常甯正舒服地吃着明月喂來的粥,聽到這動靜,舉目望了一眼,“好了書劍,讓他進來。”
粥還剩一些,明月依舊喂着,被張侍玉眼光一掃,手腕略晃了晃,粥灑了些。
張侍玉一進來就站在窗下,擋了常甯的光,還吓着了明月。常甯不滿:“你别吓着人。”
這神氣沖天的模樣,和昨夜睡夢中都哭着喊疼的,哪裡是一個人。
張侍玉抱臂冷哼一聲,将兩粒藥丸拍在案上,隻看過常甯一眼,便又翻牆離去。
……
李稷在蒲團上跪了一夜,膝蓋青紫溢血,又撐着上了早朝,面色亦不大好。
禦醫開了化瘀安神的湯藥,典膳丞煎了,奉上一碗黑乎乎的苦藥汁子,又仔細着塗了膏藥。
太子賓客方俞周嗅着苦澀的藥味,面上再恭謹,心下也止不住歎了口氣。等李稷一口悶下,方俞周道:“殿下,昨日推英國公落水的,正是英國公遠房叔父、常伴讀的叔公,見英國公昏迷不醒,已自投荷花池,死無對證。餘下的,并未查出。”
然常甯這位叔公,着實沒有謀害英國公的理由。且英國公年輕時也是個文武全才,又善凫水,這位叔公卻已老邁,斷無可能如此輕易便得手。
李稷屈指點上書案:“莫再查了。”
方俞周心神一松:“是。”
昨夜皇後娘娘罰殿下跪了一夜……方俞周每念及此,便一個激靈。再查下去,恐怕要牽扯到殿下家事。
李稷道:“派幾個人,盯着英國公府。若有刺客,格殺勿論。”
方俞周為刑部侍郎,兼任太子賓客,稍一思索便明悟過來,當下便有了安排,“殿下千金之軀,萬望愛惜自身。您系兆民之心,承宗廟之重,切勿以身犯險。”
殿下純孝,中宮娘娘卻更偏愛幼子,東宮諸臣僚心跟明鏡似的。隻是這位娘娘實在荒唐,竟扯了個四不像的由頭,罰殿下跪了整整一夜,未免太輕視殿下,也太瞧不起他們東宮諸臣。
他們這班人馬,雖是陛下病重臨時而設,後來陛下病愈,又裁去許多,可卻不是吃素的。慶和帝當時是真以為自己要龍馭賓天,恐江山不穩、主少國疑,留給少主的臣工,自是精心遴選。
太傅驚聞此事,連夜寫奏折彈劾皇三子李秩,道其目視母、兄争執而不勸解,反嬉笑安枕,疏于孝悌之道,罵得不髒,但足矣讓皇三子禁足數日。更重要的是,皇三子面上無光,聲名有損。
打皇三子的臉,遠比彈劾皇後娘娘更輕松、更有殺傷力。若非皇三子與殿下為一母所出,恐傷及殿下,他們又哪裡願意輕輕揭過。
碧玉藥瓶被李稷攥在手心,涼津津的觸感,一如昨日扶常甯時,沁涼的肌骨,“孤知了。”
方俞周深望着李稷,拱手告退。
殿下少有賢名,哪怕近來中宮偏愛幼子、帝心漸弛,卻愈發純孝清正,入朝聽政後,又頗有才能。
而他們這些臣子,數年前被慶和帝托孤時何等的風光,如今又遭受陛下何等疏遠?太子順利登基,他們才能往上爬,否則便要蹉跎一輩子了。
誰都不能動搖殿下的地位。
……
一個多月下來,姜夫人已經允許常甯出門了。
但常甯隻是能下地走動,依舊不能跑跑跳跳。
出門的第一天,常甯就直奔雲府,侯在雲府等雲策從禦書房下值。
直到天擦黑,常甯也沒見雲策回來,反而見了雲策的長随給家裡報信。常甯本欲歸家,卻見那長随又古怪地出來了,形色頗有些匆忙。
常甯截了人:“青杏,你家少爺去哪兒了?”
青杏頭皮發麻,側目良久,念起他家少爺整日裡惦記着常甯,一咬牙道:“常少爺,您跟小的來。”
紅袖招嘛,張燈結彩的,一片喜樂,常甯當下就要擡步進去。
明玉忙拉住常甯手腕,抿唇搖頭:“少爺,夫人不讓去。”
常甯聞到陣陣香氣,對面的姑娘們婀娜美麗,還有幾個俊秀的小倌立在人後往外瞧,遂笑道:“明玉,我隻是進去叫雲策,你别怕,我一會兒就出來,你在這兒等我。你别進來啊,在這兒等我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