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甯覺得,李稷大抵心情不好,一路上都陰沉沉的。還好他讓她騎馬,她也就不往他跟前湊了,騎着馬走在馬車側前方。
李稷撥開車簾,吐出一口濁氣,手卻遲遲不放下。
山上寒涼,花開得晚,縱然魏都桃李花期已盡,此間花樹卻開得正好,夾道兩側滿眼粉白青綠。風一吹,落英缤紛。少年人身騎白馬,朱衣金冠,伸手去擋刺目金光,恰接了滿手落花,歪頭笑着給灑到草根上。
一個簡簡單單的背影,便滿是意氣風發,藏不住的朝氣蓬勃。
想那公孫,便是被此等氣度迷了,昏了頭也要一親芳澤。
待到皇覺寺山門,一行人便棄了車馬,合十一拜,沿着層層石階往上爬。常甯數着,走了三千多級石階,可真是累得夠嗆。
不過見了神清氣爽的主持和小師傅們,常甯又來勁兒了,規規矩矩跟在李稷身後,聽李稷和大師談佛理,一道去不少宮殿裡上了香。
外面已全然黑下,入了一宏偉金殿,卻刺目地亮堂。數盞長明燈供奉在此,粗壯的紅燭燃着,衆星捧月一般圍着長明燈。
常甯聽着,便明白李稷是要來取皇後娘娘為他供奉的平安符,悄悄打量了眼殿裡正中那道金光閃閃的黃紙血紋符,暗道皇後娘娘确實有心,不如傳說中那般在兩兄弟之間多有偏袒。
大師卻越過那道符,引着李稷到東側面,灑水焚香,取出一道供奉的平安符。
兩符自然無有不同,可前者周圍的供奉物多出自皇家珍品,些許還是近些日子藩國上貢的。後者周邊亦琳琅滿目,卻隻是皇覺寺中能拿出的上上好物。
李稷還要跪在蒲團上,給慶和帝和皇後娘娘念兩個時辰的經,誦經祈福。
換衣淨面後,李稷回首,見常甯眉眼郁郁,疑心是餓了,溫聲道:“你先去用膳,明日再來拜會孤。”
常甯搖頭:“殿下,臣不餓。臣也能誦經嗎?”
李稷颔首:“自然。隻是誦經枯燥,時辰難捱,恐你受不得。”
常甯笑笑:“來都來了。”
李稷不再多言。每年來皇覺寺,李稷都會在此為帝後二人誦經,早已對經書了如指掌,閉眸長跪,就能流暢地念出一道道經文。
常甯沒怎麼看過,拿了本經書照着念。李稷嗓音穩重、流暢,振振有詞,有渾厚的力量感。常甯則隻求無功無過,不念錯、誠心誠意就好。
其實常甯是覺得李稷太規行矩步的,尤其和三皇子比,老實過頭了。他年年念經,要不是常甯這次過來聽大師提起,她都沒聽說過這事,想必帝後也不知道。換成三皇子,可不得大告天下,尤其要到帝後面前邀功。
也罷,心無雜念,簡樸孝賢,不耽于享樂,縱使不得帝後寵愛,可這樣的人占了太子位,總是得臣僚敬愛的。
金佛寶相莊嚴,微垂笑目端坐在大殿上,既悲且喜。常甯幼時随祖母上香,要仰很高的頭才能看到全象。漫天諸佛總是隐匿在袅袅香煙後,蒙了霧一般,卻不妨礙一低眉之間的威嚴。
那時常甯是怕的,怕高大的佛像,怕佛祖有靈,會覺得她不夠心誠、不夠莊重,叫她許的願都朝着最害怕的方向而去。如今再來,常甯隻覺平靜,所有紛雜的思緒都随着陣陣木魚聲中蕩走。
待念完了經,又用了茶水,常甯便告别,一路問着小沙彌,尋到了慧能大師的住處。
按着張侍玉教的方法叩門,不多時便有人引常甯進去。
慧能大師白眉雙分,垂在耳旁頰畔,面浮菊紋,細目撐起眼褶,神情慈和。
常甯拜會過,看他深夜裡隻披一層單衣,笑問:“可是我擾了大師就寝?我這裡不急,大師加些衣裳,莫着了涼。”
皇覺寺難來,因不知李稷要待多久,常甯不敢耽擱,遂冒夜前來。
“老衲心不冷,”慧能慈和的目光落在常甯面上,膝上的手指緩緩掐算起來,末了一笑,“小施主瞧着也是心熱之人,不如幫老衲帶句話給張小友。”
常甯點頭:“大師請講,我一定帶到的。”
慧能卻不急,從袖子裡取出白釉瓷瓶,倒出兩枚漆黑藥丸,分裝了推給常甯,“告訴他,珍惜眼前人。”
常甯記下了,“這藥如何吃?”
慧能:“化水内服,一粒足矣解毒。”
常甯拿起兩個小瓶子,“那剩下這枚呢?”
慧能道:“緣來不易,贈與小施主。”
常甯很寶貝,握在手心裡摩挲,“大師若有事,可以到魏都裡尋我。”
慧能不語,隻微微笑着。
常甯要跨出院門,才聽到他的嗓音從身後飄來,“這藥丸,放眼天下,共有五枚。兩枚早些年便用了,一枚為人所竊,餘下兩枚,都在小施主手中。自來福禍相依,得此藥丸,生殺俱在一念之間。還請小施主今夜焚香進齋,抄經誦悼,聊消災妄。”
出家人的講究,常甯知之甚少。但既是拿來解張侍玉的毒,心誠總歸不差,便回身認認真真道了謝,到自己的齋房裡抄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