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一個咯噔,倒向一邊。常甯伸手擋了一下,沒讓常瑛碰到腦袋,跳下馬車查看。
昨天雨下得太大,路上泥濘,土坑裡填了泥水,看不清深淺,右邊車輪大半栽在水坑裡,車夫和護衛試着擡了擡,馬車還是出不來。
賀清和妹妹還在雲栖寺,常甯和常瑛在一旁等着。車夫經驗豐富,立馬指揮人去搬石頭做支點。
哒哒的馬蹄聲傳來,拐角處轉出來一隊神采奕奕的勁裝青年,為首方臉濃眉、目若星子的人,正是和常甯有過一面之緣的周盟主。
“籲–”
周盟主翻身下馬,紅披風蕩出幹練的弧度,大緻瞧過一眼,吩咐身後門人過來幫忙。
有他們搭手,僅是蠻力都夠擡着馬車走出一段,驚呆了車夫。
常甯上前道謝。
周盟主豪爽地揮手,“路見不平罷了,不必多禮。此處到京城還有十多裡路,我方才一路行來,路況并不好。這樣,我點幾個人,護送你們到京城。”
看出姐弟二人的猶疑,周盟主笑道:“路滑,我這些人都是好手,風裡來雨裡去,權當送你們一場。”
常瑛目露感激,“多謝相助。不知你們住在何處?改日我們登門道謝。”
周盟主簡短地答了,從懷裡掏出一把短匕首,振臂遞到常甯面前,“寶刀贈英雄。小兄弟神清骨秀,天縱英才,我這邊雖沒有寶刀,卻也有一柄削鐵如泥的短刃,最方便随身攜帶,遇險情興許有用。”
常瑛翠袖輕擡,掩唇腼腆地笑,“我家甯甯是個天縱奇才?”
“是,”周盟主面不改色,“甯弟這等天姿,周某生平罕見。”
常甯就眼睜睜看着本來不應該收的匕首到了她手裡。常瑛話也漸多起來,滿面春風,和周盟主一人一句地誇她,還聲稱要帶重禮拜訪周盟主。
拜托,常甯幾斤幾兩,她自個還是清楚的!
常甯生平頭一次被誇到面紅耳赤,偏偏常瑛和周盟主如同千裡逢知音,常甯試着叫了好幾次,都沒能打斷。
周盟主道:“我家裡有一門絕學,與短刃配合起來最妙。甯弟骨骼清奇,我有意傳于甯弟,不知甯弟是否願意?”
“不願意!”常甯滿臉不可置信,果斷拒絕,“我沒有哥哥。”
常瑛有意讓常甯學一學,但常甯抵抗,也便咬唇,飽含歉意。
不等常瑛開口,周盟主擡手,爽朗笑道:“小事。日後你們若有意,就來找我,我随時恭候。”
常瑛更覺愧疚,态度愈發柔和。常甯在一邊踢石子,悄悄給周盟主起了個馬屁精的綽号。
可惡,心機深沉的狡詐之徒,明明幾天前還故意灌她酒,今天就能違心誇她!
……
中秋佳節,宮裡張燈結彩,琉璃瓦映照着燭光,波光溶溶,宛如人間仙境。
舞姬翩翩起舞,琴師指下流出仙音。往日屬于朝廷重臣的席次,現今被一群仙風道骨、身着道袍的方士取代,僅次于諸位皇子皇女。
無論衆人心内作何感想,面上都是和氣的笑,變着花樣吹捧慶和帝。
國師須發皆白,灰藍道袍飄飄若仙,面容也如同世外高人,悲憫而不失威嚴,聽着衆臣的恭維,一撩袍出列,面向慶和帝,“恭喜陛下,賀喜陛下!今年收成比往年多,收上來的賦稅一定也比往年高。”
慶和帝扶着把手,回眸與皇後對視,在後妃和臣子的笑裡展露笑顔,“是極,是極!”
“來人,歌舞助興!”
國師笑道:“伶人低賤,大喜的日子,不如讓身份高貴的少爺小姐獻些才藝,貧道趁勢為陛下祈福。”
慶和帝大手一揮,爽快準允,“丞相,你是朕的肱股之臣,便你家先來吧!”
丞相微笑,不卑不亢地婉拒,“陛下,臣的兒女頑劣不堪……”
他話沒說完,國師便接道:“陛下仁義,祈福隻獎不罰。丞相大人如此抗拒,難不成要你的兒女給陛下祈福,還屈就了不成?”
丞相如何答話,常甯便沒有再聽了。姜夫人在案下緊緊抓握住常甯的手,和英國公一左一右将常甯護在中間。
每個人都在笑,常甯四顧,她爹娘面上也是喜慶的笑意,但隻有常甯才知道他們有多焦灼。李稷神色如常,常甯從他的細微舉動裡讀出一絲冰冷,似乎在極力忍耐。
即便是倉促之間上場,這些少爺小姐也各顯神通,堪稱精彩。唯一的不妙之處,便是國師又提出了喜上加喜。
他拂塵所指,便有少年男女接下賜婚聖旨,或是淚眼朦胧,或是相看兩厭,更甚兩家為世仇。而他似乎也極樂意欣賞這些年輕人的痛苦和他們父母的敢怒不敢言,唇角翹起,目含笑意。
姜夫人握着常甯的手愈發緊,常甯反握回去,小聲道:“娘,沒事的。”
内侍很快唱到了常甯。常甯拿笛子吹了首賀曲,無功無過,力求隐沒于衆人。
國師開口:“曲如其人,不錯不錯。”他眼皮都不擡,随意一指,指向宋禦史家的席位,“貧道掐指一算,你二家相合,正可喜結連理。”
宋禦史撸袖子,蹭得站起來,“陛下,此舉實在有違人倫綱常,萬萬不可!國師媚上欺下,微臣懇請陛下聖裁!”
他和夫人隻有獨子宋念辭,常甯又是英國公夫婦獨子,言何喜結連理,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常甯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故作懵懂茫然樣,愣愣站在原地,不知道國師是無心還是有心。
國師笑道:“姻緣天定,何必推拒?”
宋禦史氣得臉漲紅,英國公也站出來,一同跪在殿下,正要合力駁斥,國師卻不接,側身去讨好慶和帝了。
當下滿殿寂靜。
沒人敢打破這寂靜。慶和帝已有醉意,神志不清。今夜,常甯和宋念辭不過淪為笑柄。可過了今夜,慶和帝酒醒,知此荒唐事,便是常甯和宋念辭的死期。
常甯指尖微動,掃過不遠處同樣面色慘白的宋念辭,以及茫然無措的少年男女,不知道如何就到了這地步。
明明他們什麼都沒做。
“父皇容禀。”
熟悉的清冽嗓音回蕩在大殿上,李稷抖了抖衣衫,繞過桌案,在殿下站定,“清河已到待嫁之齡,方才國師所指的兩位公子,兒臣曾聽德妃娘娘提起過,确實是良才。牽扯到皇族,還需與宗人府叔伯知會一聲,不急于一時。”
慶和帝捏着酒杯,醉眼迷離,推開國師,“宗人府呢?叫他們過來!”
李稷道:“夜已深,叔伯們古稀高齡,不如明日再談。”
慶和帝牽唇一笑,指着李稷,“還是稷兒有孝心,知道體貼叔伯。等你學會了體貼朕,朕才好享人倫之樂。”
一時沒人敢說話。
皇帝清醒了,需要台階下,太子遞了台階,沒人再去關注倒黴的常甯和宋念辭,更沒人相信清河公主的婚事會與此二人相關。
不過是一場大戲,大家各有各的角色要扮。如今慶和帝借力宣洩不滿,太子也隻得順着認錯。
李稷最後道:“父皇,您是真龍天子,既是向上天禱告祈福,沒人能越過您去。您親自遠處的金童玉女,才能展現最大的誠意,國師遠不如您。不如明日焚香進齋,由您再從國師選定的佳人中擇出最優者報與上天。”
慶和帝思忖一瞬,“也可。”
百官大大地松了口氣,悄悄向李稷投去感激的目光。
隻要延後,隻要慶和帝酒醒,他們就有操作的空間。
常甯也和英國公回了席次上,手心滿是冷汗。
直到現在,常甯還是不明白,國師究竟是随手一指,還是借機震懾?他所點的鴛鴦譜,雖離譜,但卻多有朝堂上的關聯。
上座的慶和帝突然打碎了酒杯,躬身猛得咳嗽起來,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宮人撫背順氣,慶和帝以帕掩唇。接過帕子的宮人面色難堪,“血,血……”
柳公公很快冷眼制止了宮人,但依舊有臣僚聽到、看到。
國師司空見慣,手心托着朱漆盒,露出裡面黑乎乎的丹藥,“陛下,仙丹。”
宋禦史高呼:“陛下不可!”
百官不好再裝相,跟着跪下去,“陛下三思!”
烏壓壓跪了一殿人,慶和帝胸臆翻湧,撫胸指着殿下,“混賬,見不得朕好,見不得朕長生不老,見不得朕成仙,都盼着朕山陵崩!”
不顧百官的求饒和苦苦哀勸,慶和帝怒道:“國師,速與朕仙丹!”
國師笑得風輕雲淡,緩步向目露渴望熱切的慶和帝走去。隻餘兩三步時,斜刺裡伸出一隻勁瘦有力的手,閑閑撘在他手腕上,卻讓他寸進不得。
李稷面容冷峻,“退下。”
國師哂笑,依言乖覺退後,不看慶和帝一眼。
可這反而更叫慶和帝惱火。
禦醫們匆匆趕來,圍了慶和帝一圈,伸指要去探脈,被慶和帝粗暴地踹開,踉跄着上前,一掌甩在李稷臉上。
李稷臉都被打偏了,唇角血迹蜿蜒而下,皇後也下意識站了起來。
常甯感到一股腐朽的氣息,這腐朽的氣息籠罩整個王朝,從皇宮深處源源不斷地溢散出來。而這腐朽正來自這個王朝曾經的太陽。
她聽到群臣聲嘶力竭的祈求和勸谏,甚至她和許多沒有官身的少年人也混雜在其中,身旁許多臣子以頭搶地,鮮血橫流。
二皇子暗恨李稷之得人心,卻已經換出來一副沉痛模樣,膝行上前抱住慶和帝一條腿,依照孝悌之道扮演一個憂心兄長的好弟弟、關切父皇的好兒子。
有了答案,三皇子立馬照抄,抱住慶和帝另一條腿。相對于二皇子的苦情戲,三皇子多了幾分真情實感,哭得眼淚鼻涕橫流,抹在慶和帝龍袍上,氣得慶和帝一腳一個想踹飛他們,苦于身體被他們死死擋住。
最終他也隻是憤而離席,将太子痛罵一頓,并在離席之前趕了太子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