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宴席不歡而散。
常甯方才出殿,就被小太監攔住,說是有位貴人要見常甯。英國公和姜夫人自然不願意,然而小太監态度強硬,俨然一副背後有靠山的模樣,常甯不想爹娘為難,“爹,娘,你們在外面等我,我去去就回。”
皇宮裡的貴人,除了那幾位,還能有誰呢?
假山掩映,空曠幽靜,賀成華笑眯眯看着被小太監領過來的少年,目中劃過欣賞,“過來坐。”
他是個武将,素愛标榜自己與文人不同,大馬金刀地坐着,拎着酒壇灌酒,斜眼看常甯,籲歎道:“馬革裹屍,壯士死而無憾矣!”
說完這話,賀成華便觑眼看常甯,見常甯不搭話,隻是微微笑着裝傻,也便暗示道:“隻可惜,寒冬将至,将士們的冬衣還沒有着落。”
常甯秀眉攢動,臉皺巴成一團,仰天歎出一口長氣,“真是憂心。”
賀成華笑道:“銀子的問題,你家最擅長。你有何見解?”
“這……”常甯為難,“我也不知道。您知道的,我會花錢,卻賺不到錢。”
少年懵懵懂懂,眸光清澈,站在那兒滿是青春秀氣。賀成華一時分不清常甯是真聽不懂還是裝傻,“常言道,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鈎,反封侯。你再回去,好好想想。”
常甯問:“你要我寫策論嗎?”
賀成華氣笑了。他再看不出來,就是他傻,“原話告訴你爹娘,你爹娘自然知道怎麼做。”
常甯垂下頭,眼睫剪碎了燭光,在眼下打下一片陰影,指骨輕輕地動着。
以往二皇子也暗示着要過銀錢,往往由手下小官派親信出面,收了錢再孝敬給二皇子。
每年給皇子和慶和帝留的銀子,占很大一筆支出,都是她娘辛辛苦苦掙來的。前不久才給過二皇子,常甯不明白,他有什麼用錢的地方,要拿這麼多銀子?
賀成華不耐煩:“給将士做冬衣,又不是拿來揮霍,活像逼你似的。”
可冬衣自有朝廷安排,常甯家裡每年也都會捐銀子的,為什麼還要額外出銀?為什麼不經戶部也不經慶和帝?這絕不是一筆小數目。
賀成華皺眉,“你不願意?”
常甯輕輕點頭,“願意的,我回去就轉告爹娘。”
清冽的嗓音傳來。
“轉告什麼?”
常甯回頭看去,見李稷從山石掩映的青石小道上走下來,身後跟着劉總管和幾個侍衛。
他唇角破了皮,血已經止住了,隻是右臉頰微腫,幾道指痕印在臉上,劍眉英挺,微擡下颌,視線越過行禮的賀成華,落到常甯身上,語氣不容置喙,“過來。”
常甯在李稷斜側方站定。
李稷盯視賀成華:“散宴不出宮,在這裡談什麼秘事?”
太子近些年威儀日重,賀成華恭敬回道:“不算秘事,隻是見他有趣,想着上門尋他,請他提前告知父母。”
“不必了。”
賀成華下意識追問:“殿下這是何意?”
李稷嗤笑:“他沒空見你。”
一行人浩浩蕩蕩離去,賀成華攥拳。
該死的,不是說他們有嫌隙了嗎!
劉總管等人遠遠墜在後面,常甯回頭看了看,幾乎要看不見他們。
踏進馬車,李稷執卷圈圈畫畫。寬敞的馬車裡堆着幾個朱漆盒,似乎要送人。
常甯問:“為什麼幫我?”
“不幫你幫誰?”李稷目中閃過笑意,對上常甯水一樣澄澈的彎眸,補充道,“不全是為你。”
常甯眼眶濕熱,觸及李稷面上刺目的紅痕,又覺得說什麼都蒼白無力。
李稷察覺到了,“又不是挨在你身上,難受什麼?今夜孤本就打算出手,有沒有你都一樣。”
常甯:“沒事了嗎?”
李稷:“方俞周會收尾。”
常甯還有許多疑惑,比如他現在出宮會不會受罰,以後國師會不會針對他,太多太多,但又問不出口。
李稷将一摞折子推到常甯面前,“無須憂心,孤有把握。”
“看吧,不殺你滅口。”
他很少講冷笑話,常甯心頭郁氣散了些,彎唇笑笑:“不想看。”
李稷伸手,将常甯的碎發拂至耳後,“孤不會讓你出事的。”
常甯眼眶一下就紅了,“我也想要你好好的。”
李稷揚唇,“自然。”
他曾以為時間和距離會隔開一切,但壘起的心防都在看到常甯的一瞬間崩塌。
常甯開始謹慎,開始小心翼翼,不再像從前一樣光芒四射,如李稷曾設想過的一般陰暗,但李稷卻絲毫沒有厭惡。
他隻知道一點。
他不想看常甯心事重重,他想讓常甯一直無憂無慮。
他根本就不了解常甯。但沒關系,他們有得是時間。
常甯擡頭問:“我能查公孫瑾查的案子嗎?”
“江湖上的案子?”李稷道,“那是個大麻煩,最好離遠些。”
“我不怕麻煩,”常甯眼角猶帶紅暈,眼眸裡是少有的堅定,“我想像公孫瑾一樣,做一個能被放在眼裡的人。”
李稷黑眸深不見底,曲指叩在桌案上,似在思慮。
良久,李稷在常甯的忐忑中搖頭,握住常甯的手,“有孤在,不必多慮。”
常甯反握住他,仰頭緊緊盯着李稷,“我不會比公孫瑾做得差的。我認得許多人,雖然我不像他們那樣突出,但我沒有短闆,我更适合應對這類事情。”常甯細白的脖頸上沁了汗,“求您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試一試。無論成不不成,我都不會讓您吃虧的。”
李稷目光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
常甯連忙松開,見他手上被她弄出了紅痕,低聲失落道:“對不起,是我太用力了。”
“無妨。”李稷望進常甯茶色的清透眼眸,看到一簇若隐若現的微弱火苗。
危機确實使人蛻變,但本能讓他否決常甯。
李稷生來就是為了走上那至高之位。他身後站着許多人,能夠展露在明面上的,譬如方俞周等人,不過是冰山一角。
将常甯視為厭之則舍的可有可無之人時,李稷願意為常甯打算,望常甯褪去少年心性,走得更高更遠。
要與常甯相伴終生,李稷卻無法忍受失去的痛苦。常甯應該借他的勢,潇灑富貴,無人敢欺,免于風波和危險,亦不沾染權力。
這是對他和常甯的最優解,能讓常甯未來受到的風險降到最低。
但李稷低眸時,對上常甯逐漸黯淡的眸光,牽唇笑了笑,“你興許什麼也得不到,隻能無功而返。”
常甯聽出他的松動,眸底迸發出亮光,連連點頭,“我願意的。”
“随你,”李稷轉過頭,“何必呢,孤豈會護不住你?”
他臉頰上還殘存着指痕,常甯卻覺得比平常更順眼,“我總不能一直被您保護,您不需要這樣做的。”
李稷輕哼,“孤忍辱負重,若是連想保的人都保不住,不如早些去見列祖列宗。”
常甯笑笑,“可是殿下,我也有想保護的人。”
李稷心跳漏了一拍,以拳抵唇輕咳一聲,忍住去問的念頭。若是沒他,豈不是自取其辱?
車馬喧嚣,人聲鼎沸,處處燈火通明。難得解了宵禁,街道上行人如織,小食、雜耍、首飾、百貨,應有盡有。
兩人下了馬車,幾個便裝侍衛融進人群,不遠不近地跟着。
一個沉冷矜貴,一個青春明亮,二人走在張燈結彩的街道上,縱使行人甚多,也足以引人注目。
便有行人好奇地打量李稷臉上的印子。
劉總管取出早就備下的銀色面具,正要送上去,就見李稷手背在身後,對他擺了擺手。無奈之下,劉總管隻得看着李稷接過常甯遞來的紅笑臉面罩,随意地搭在臉上。
劉總管嘴角抽了抽,好險忍住沒笑。
李稷嗓音從面罩下傳出來,又悶又低沉,“你的審美就這樣?”
常甯幫他調整了下,戴正了,笑道:“紅紅火火,長長久久嘛。”
“啧,”李稷彈指擊在面罩上,“一般。”
但從他的背影裡,又分明是愉悅的。
街上小孩躬身穿梭在人海中,提着燈籠咯咯笑,偶爾會撞在常甯腿上,被常甯扶起來還仰頭笑。
燈籠鋪上,光如金箔,映照得圍來猜謎的行人宛如發着光一般。人太多,常甯和李稷沒往酒樓、茶舍、書館那邊的燈會上去,就近找了個猜燈謎的鋪子。
攤主笑眯眯站着,“三文錢猜一次,連猜對十道燈謎,錢我全都退回去。中間若是有一次錯了,不退錢,再猜從頭再來。”
最頂上是個栩栩如生的花燈,玉兔望桂,通體琉璃打造,色彩鮮明。
常甯盯着看了一會兒,攤主也注意到常甯了,笑道:“鎮店之寶,要連着答對二十道燈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