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和帝道:“這般年少。無妨,朕會照顧好他的。”
……
國子監下轄國子學、太學、四門、律學、書學、算學六學,由祭酒和司業掌管。本朝國子學壓太學一頭,但太學畢竟自前朝而來,曆經數百年,底蘊深厚。
前朝時,大儒有新作,太學往往會傳而誦之。更兼大儒在朝中任職,遇上朝政昏聩,一經上書,太學生則聚于太學門口,聲援助力。
昔年人若為官,先入太學,再入宮中郎署,皇帝酌情擢用。如今開科取士,又有國子學坐鎮,太學地位已然不複從前。但論起集會,還是他們擅長。
常甯就喜歡看這種熱鬧。
她在茶樓上品茶,悠哉悠哉地看太學生和開壇講學的儒者辯駁,也是樂事一樁,畢竟總有一方會被罵得狗血淋頭。
以前常甯都是和雲策一起來的,現在雲策不在,别的同窗又都很忙,常甯便隻好一個人來了。
他們如今在下面辯的是“以道事君,不可則止”。
本來辯得好好的,一會兒辯道是什麼,一會兒又辯到底該不該止,争得面紅耳赤,直到幾個上京告狀的罪員家眷罵他們孬貨,見到不公都不敢在陛下面前直言進谏,任由陛下被人蒙蔽,不配論道不配侍君,一群人都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整個呆住了。
太學生臉漲紅,看清是個顫巍巍的老頭,負手道:“你!罷了,夏蟲不可語冰!”
老頭耳背,伸長脖子去聽,急得拍大腿,“嗚哩哇啦說什麼呢,聽不清!”
常甯笑得都不敢喝茶了。
就這群太學生,路過的狗看不順眼都得罵幾句。她和雲策看熱鬧被發現後,可沒少被他們罵是隔牆竊聽的小人。眼下看他們憋得一語不發,實在暢快。
被這麼一打岔,他們的辯論越來越歪,直接歪到了京兆尹衙門外的一幫罪員家眷和江浙事情上。
這便不如先前辯道。如此敏感的話題,可大可小,若是觸了哪位名公钜卿的黴頭,放大了去,可有得苦頭吃。
那儒者一抽鼻子,也顧不得風範了,高聲吼道:“論完了,論完了!老夫不奉陪了!”帶着書童腳下抹油地離開。
熱血沸騰的學子哪裡管他,“孬貨!他不辯我們辯,明天就叫他身敗名裂!”
常甯虛虛掩了窗子,為即将遭受抨擊的儒者默哀,換了個地繼續看。街上看熱鬧的人也散了,躲到各處悄悄看,生怕被他們波及,捉進大牢裡去。但也有膽大又跑得快的,聚在近處看,也不算冷清。
太學生道:“證據沒送來就喊冤,誰信呐?殿下一向勤勉克己、清明公正,沒個證據空口白牙就想污蔑人?要有人信了,就多吃點豆腐腦補補,畢竟他這腦袋怕是豆腐塊做的,嘁!”
當下就有人反駁:“這麼多官員,一言不發就給殺了,江浙的政務怎麼處理?民冤誰來判?叫天下人怎麼想江浙的官?怎麼想天下的官?你屎吃多了兜不住,就别出來滿嘴噴糞。”
常甯正喝茶呢,聽了仁兄口吐芬芳,嗆了一大口,捂着脖子咳嗽。
那太學生擡頭,就見個唇紅齒白的少年人扒在窗邊往下看,“又是你這隔牆窺伺的小人!青天白日、身處靜室都能虧心成這樣,還不回家點蠟治治你的目盲!”
常甯連忙哄道:“小人也仰慕君子嘛。我是特意來瞻仰仁兄你的風采的,快辯快辯,莫要蹉跎時光!”
他們不辯了,誰演熱鬧給她看啊?
太學仁兄瞪一眼常甯,回身一揮衣袖,對國子學仁兄指指點點,“你休要繞我,觸犯律法的官就該罰!殿下手持尚方寶劍,代陛下巡視江浙。在江浙,殿下就是我大魏最大的判官。罪員家眷若是不服殿下,那便跳出江浙到我大魏京都,上達天聽,求陛下判案做主,豈是你這鼠目寸光之輩三言兩語就能翻案的!呵,我們辯的是官犯了律法要不要殺,你回我殺了這官有什麼流弊,簡直風馬牛不相及,聽不懂人語耳!”
常甯也禁不住給國子學仁兄點了根蠟。如今國子學隻招收三品以上官員、國公子孫及二品以上官員曾孫,基本不招收平民子弟。國子學多是富貴子弟,偶爾便有些怠懶,這位仁兄又巴巴地趕到太學這邊辯道,連個助陣的同窗都搖不到。
國子學仁兄也是有急智的,繼續繞道:“古人雲,過猶不及。急于求成矯枉過正,哪裡有慢慢來地好?”
“好,我就讓你輸得心服口服,”太學仁兄服氣了,順着辯道,“你且聽我講。慮己身者,常圖其所顯而忽其所隐,備其所可畏而遺其所不疑。然疾發于所忽之中,而病起于不足疑之事。今有一子,嬰疾求醫。目而視之,扪而切之,喻而告知,言治未病也。其疾愈而忘憂,不以為然矣。及至唇紫舌烏,撾戶而複求醫,沉疴已極,醫莫能救,始悔未防患于未然。噴糞兄你說,這病尚且輕的時候,難道就能不着急治嗎?”
國子學頃刻之間便繞了好幾個圈,“依你之言,我大魏病在何處?是病得尚輕還是病得無藥可治?亦或是滿朝公卿都看不出來,唯獨你慧眼如炬看出‘未病’來?”
四下一靜,太學仁兄皺眉,瞧見同窗目中的擔憂。
不愧是國子學出來的,雖如今耽于玩樂,政治敏銳度卻不低。這話,他若接了,必定要得罪朝廷官員。若說是治未病或沒病,大家夥都知道他們先前辯的是江浙那幾個被先斬後奏的罪員,要他睜眼說瞎話,他豈不是也要如那狂奔而逃的儒者一樣身敗名裂?
熱鬧到這裡就不好看了,常甯轉轉瓷盞,随手撂在桌案上,伸個懶腰準備回家。反正這太學仁兄辯論辯多了,往後不辯道也能做個訟師,總之餓不死。
桌案被店家挪過,常甯習慣了原先的布局,哪曾想這手一松開,瓷盞就落在地上摔得稀巴爛,在這四下皆靜的地方發出清脆的響聲,引得底下人下意識擡頭來看。
尤其太學仁兄,臉都漲紅了,指着常甯發抖:“好啊,你還來看我笑話!”
常甯絕望地和書劍對視一眼,從窗子裡探出頭去,伸指搖道:“仁兄,你不懂,這是擲杯為号,天要我助你!”
“信了你這繡花枕頭,我倒立吃屎!”太學仁兄怒吼。
“你竟妄想騙吃騙喝!”國子生震驚。
“可真?”常甯眼睛一亮,手撐窗棂三兩下就跳出窗去,借力穩穩地落在地上,對上太學仁兄鐵青的臉,“仁兄實乃大無畏之人,佩服佩服。隻是阿堵惡臭熏人,還是免了為妙。”
繞着國子生轉了兩圈,常甯不住點頭。要不是沒胡子,她還能學嚴先生撚兩把,“如今百姓建房,都要豎一根頂梁柱,如此屋脊才能不倒如山,佑人長安。然而木中生了蠹蟲,及早除去還好,若是拖着不除,等蠹蟲蛀空了頂梁柱,回天乏術,便有木倒屋毀人亡之憂。”
國子生挑眉,指指太學仁兄,“你的路子和他一樣,繞來繞去,卻不知我朝是否有病?”
常甯笑道:“我朝君明臣和,自然是未病咯。”
國子生喜色壓不住,“好大的口氣。滿朝文武都未曾瞧出病來,你個黃口小兒難道有火眼金睛不成?”
看客亦失望歎氣,太學仁兄感動至極,“賢弟高義!為兄未曾想過,你竟真要與我共擔此辱。待明日,任他人謾罵漫天,我二人皆閉門不出!”
“你别拉着我,讓我繼續,”常甯拂開他的手,高聲回道,“這可不是我火眼金睛,是陛下獨具慧眼。天下事都瞞不過陛下,也隻有陛下最憂心天下百姓。若以四海論,陛下便是最高明的聖手。”
“若說朝中諸公善治初病,陛下則能治未病。如今江浙事,無論是朝中諸公,還是如國子老兄和太學仁兄般善學的學子,都不能發一言、不能察寸憂,陛下卻已經命太子殿下前往巡查,豈非醫國聖手乎?江浙事無人能察,唯陛下眼明心亮,豈非我朝之‘未病’乎?隻這未病,已被陛下用良藥治了。”
太學仁兄關切地催道:“噴糞兄你說句話呀!是也不是?”
國子生一瞬間把九族回憶了個遍:“……是極。陛下聖明,三代以來,莫之能及。”
常甯揮一揮衣袖,招來書劍,“咱們走!”
太學仁兄追上來,“賢弟!我們明日還要在這裡辯道,你來嗎?”
常甯故作苦惱:“我是隔牆窺伺的小人,君子們論道,我就不來了。”
“我賠罪,我賠罪!”
常甯笑道:“我有事不來了。你們辯什麼?”
太學生:“今天的事沒辯完,明天接着辯。”
常甯隻覺得這群太學生格外高大,實在悍不畏死,拱手道:“大有可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