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飄下,進了窗子,緩緩墜落眼前。
“巧娘!在嗎?”
一聲呼喊将她從看暈了眼的境地拉出,她回頭,李佑郎正攜了美酒美食前來,門口光線射入,隻留他一個虛影。
“在呢。”巧文眯眯眼睛 ,從榻上起來。
“哎呦,慢些。”
一時做得久了,腿發酸差點倒地,李佑郎連忙一跨步,巧文卻扶住了案幾先站住了。
她笑笑,伸個懶腰,打招呼,“你回來了。”
李佑郎那日在寺院與薛枝所說不是閑話,在衣肆新開沒多久,他便真來了。
可巧,衣肆竟真有适合他的活計——
督送南北往來布料采買。
以往薛記作為全國首屈一指的大店,有專有武行押送,況且各州府均有管事,采買布料這些當地人事便與本地布坊提前打了照料,武行隻負責路上一應往來。
如今他們自是不能雇個武行,可眼前現成的人湊了過來,不用白不用。
自此,李佑郎信心滿滿上路了。
布料一行不比日常衣肆經營容易,哪家貨足,哪家緞子好,哪家與薛記舊有交情,全憑三人挑燈夜燭,聽薛枝一件件掰碎了與二人講會。
可生意場上的事哪能一張嘴便說個明白,尤其布料一行,這料子的講究更得親眼見一見摸一摸才來得實在。
可憐三人衣肆倒開得順利,但于布料采買上涉足了水,偏偏日常又離不開巧文薛枝二人,隻靠李佑郎一個慢慢摸了過來。
許是江南水程風光秀美,這一路日夜兼程,竟還讓他白了回來。
李佑郎喜酒,特别是葡萄酒。
他總愛帶上兩壺随時吃到。
巧文曾問,“為何偏偏是葡萄酒?”
他隻吐出兩顆大牙,“哎——價錢低廉。”
前店來了客,巧文迎他上了二樓,這裡存着布料以及衫裙補品,在薛枝的收拾下也是雅緻清和。
“你這般可見到了薛枝所說那餘杭大掌櫃,這杭錦你究竟有沒有拿到?”
李佑郎閑閑一坐榻上,向後靠着,“莫急——”
他笑着,“先容我歇一歇。”
這裡也有幾扇窗,比之一樓更是綠意一片,是個大通間,四面光争先望西面這道窗打來。
沒事時巧文更愛在一樓聽人聲,薛枝則更愛在這裡讀些閑書。
巧文将他采買的食酒鋪設在案上,笑看着他,“你這一去可有沒些新鮮事?”
她一時想不到很好的切入口了,衣式多,卻不知從哪裡下手。
常說行萬裡路,這般許是啟發靈感的時刻。
巧文本想聽李佑郎說些江南趣事,各地風情,誰知卻說中了對方的心坎兒上。
李佑郎轉過眼來,就這樣靠在榻上,眼直直望着她,半響,一笑。
“還真有件,就是不知如何該于你說。”
巧文偏了偏頭,“何事?”
“這……”李佑郎忽然一改坐姿,身子前傾,胳膊支在雙手上,思考着。
他擡眼,問,“若是有個大生意,你願不願做?”
巧文拿了桌上美酒,點頭,“自然。”
“但若是那人有些權勢,你可還願做?”
巧文奇怪瞥他一眼。
求之不得。
“當然。”
李佑郎又問,“你當真願意?那人……”
巧文打斷了他的話,笑道,“四郎,我知你顧慮。”
“雖說與權勢打交道自有多處受阻,但我與薛枝不想止步于此,當初幹耶幹娘之事猶記于心。”
兩人從沒提過,可均知當初之事沒那麼容易。
李佑郎看着她,聽她講着,“再者,我自己也是想飛的。”
她笑一笑,似乎覺得這話有些奇怪,正想改了。
“我明白。”李佑郎仍看着她,飲一口酒,“我知你意思,你說下去。”
巧文看他一眼,一邊搗鼓桌上茶具。
她這個外來人做不了别的,隻能借這獨一無二開放風氣,包容廣博的女性氣息,為大唐添一抹光彩。
衣式演變漸次,等她,若能再見到百年後的大唐,那時不知又會演變出何等華麗衣裳來。
那說不定巧娘子衣肆早已沒了,隻留許多衣裳仍在世貌上流傳。
老祖宗的東西,遲早要還回去,在這之前,就請讓她先沾一沾利吧。
她想着,說,“我還想做出好多好多衣裳。”
“然後讓它們走向大唐每個角落。”
“連西域……”
她頓住,若有所思。
“怎麼了?”李佑郎問。
巧文擡眼,看向他,眼裡是一些壓住的亮光。
“四郎?”
“嗯?”
“你說回鹘是不是來朝十五年有餘?”
李佑郎沒管這奇怪的走向,他支在胳膊上,回,“十八年了。自從那一場戰敗,先帝便與回鹘結好。”
巧文慢慢站起,窗内竹簾被拉下一個空隙,“我怎麼從沒見過回鹘人呢?”
“巧娘,他們俱在南市東段呆着。離咱們這裡橫跨一個市集呢。”
巧文聽着,臉上是壓不住的笑意。
瞧瞧。
這不切入點有了。
回鹘裝盛行于巧文時代的中晚唐,到了這裡,同樣,一切都被提前了。
初唐第二代女皇平定西域一方勢力,連着吐蕃也在女皇回京時順帶打了一仗,自此吐蕃與唐結好十五年有餘。
論這些胡人,如今十幾年過去,往日恩怨淡去,幾國之間來往十餘年,商貿也漸漸頻繁起來,正是胡商大批來京之時。
這回鹘裝衣式上合于圓領袍,思想上又有了民間胡漢友好為基礎,正是大批引入胡風之刻。
即夠新奇,又不受阻撓。
巧文心下一定——
這,回鹘裝,便是她的第二連招。
齊胸衫裙便是她早已準備好的第一招。
此時,她忽然想起李佑郎方才所說大生意,一驚。
現下還有更重要的事做。
她回身,在對方感興趣期待的視線裡坐下,很正經,問,“方才你說大生意?是什麼呀?”
她抿口酒,絲毫未提方才偏題之事。
“你不說說剛剛在想什麼嗎?”李佑郎不放過她,問。
巧文掃了一眼,沒見薛枝。
怪怪的,商量事的時候他不在,感覺少個搭子。
她略過,“以後再說,先說生意,是誰介紹來的呀?”
“你在等薛枝?”
李佑郎往後靠去,榻子一響,笑道,“你就先和我說,又如何?”
“……行吧。”
主要是習慣了,薛枝那一副總是風淡雲清的樣子讓人感到安心。
這不是個人氣質使怪嘛。
巧文簡單簡述完畢,以為終于可以談到大生意了。誰知李佑郎來了勁了,要看看那齊胸衫裙。
……
折騰到薛枝回來。
三人終于靜心在案前開始讨論那筆大生意了。
“你們可記得那日戲場見王選一那位貴人嗎?”
薛枝擡頭,“便是她?我記得是左金吾衛司階,她……來作何?”
“莫急。”李佑郎從容不迫。“我謝絕司階後,她仍留我府上供職,應是籌措明年武舉之事,不過我已不大去了。”
“誰知,今早我回洛時先去武行一趟,見了司階,她見了我,倒不知如何又想起你來。”
他看向巧娘,“你呀,名聲可真是大到宮裡去了。”
李佑郎笑笑,“也不知那戲場子占了幾分力。她把我叫去,問我可是在你這裡幫工。”
“我回,‘正是,平日我在各州采買衣料運至衣肆。’她便笑了,說我放着府裡職位不做去當個船夫小郎,我便也笑笑,借此向她舉薦了你。”
巧文有些激動,正瞌睡呢,這不送枕頭來了。
要是有官人能穿了她那衣服,何愁沒有話題!
她催促,薛枝笑看她一眼。
李佑郎接着講,“随之她就問,‘巧娘這衣肆可還有别樣新奇衣裳?’我哪敢回沒有呢,剛才還把你說得天上地上獨一份呢,可我也不敢打包票啊。”
李佑郎看向巧文,“你當初還沒和我說齊胸裙回鹘裝之,可又想起你那琉璃裙,便隻好充了上去,末了,生怕不妥,又告訴司階,說不知你願不願出,那裙一直未曾出賣。”
“然後?”
“再然後司階還是很高興,說無妨,她也聽說過那衫裙,便讓我問問,若賣,出多少金都可。”
巧文激動站起,面對着李佑郎,很是興奮。
李佑郎笑笑,“怎麼樣?看你是有意了。”
“何止啊。你可真行,上來就給個大招!”
“何是大招?”
“哎!”
“講不清楚,你就認為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罷了。”
李佑郎大笑,巧文臉上也是興奮的神色。
唯有薛枝從聽到那回鹘裝時面容便一滞,聽她二人說些他不知道的事情,随之一人越說越盡興,一人越聽眼眸越亮,隻他愈加被排斥之外。
面色也越來越忍不住。
似乎有幾刻冷意沒抑制住,現了出來射向某人幾次。
可對方均未察知到,眼見兩道身影越來愈近。
“啪——”
一聲清脆的聲響。
兩人一愣,低頭看去。
薛枝笑笑,幾滴酒水濺在眉上緩緩下落,他正正看着二人,笑了。
“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