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日,夜晚。
巧文仍看着薛枝慢慢從馬上下來,眼睛明亮着,帶着剛殺伐果斷的意氣,腳步鎮定,但巧文知道,他其實是有些醉的。
一如既往,薛枝什麼也沒說,在她視線下,一件件,紙頁慢吞吞爬上了那張碩大的案上,月涼,風一吹,便嘩嘩輕響起來。
在這樣躁動中,一粒粒銅錢如剛剛般一枚枚爬上帳頁,他似乎偏愛這種方式,整個過程極其漫長,兩人也安靜着,等待他完成這樣儀式。
途中,也是一天中唯一一次,不論巧文何時擡頭,總能見到那雙眼時刻盯着自己,帶着在商場拼殺的勢在必得,極其明亮。
等到所有銅錢擺完後,他會笑一笑,揚着手,對着巧文說。
“你看。”
就是這些了。
巧文看去,他似乎是真的醉了,又沒有,走入屋内的步伐仍穩定,絲毫不見慌亂。
今夜,巧文沒有讓他走到那一步,他叫住對方。
“你等等——”
對方應聲而停,慢慢回頭。
巧文上前,天色冷了,她穿得也厚了。
今夜,她在外披着氅衣,看不出裡面色澤。
薛枝已經完全轉過來了。
巧文正對着他,七八步路,她走上五六步,停下。
解開了氅衣帶子。
薛枝看着她。
眼睛往下。
裡面一套立領對襟長衫,下搭絲織鳥紋馬面裙,一套完整明制服飾。
巧文笑了。
不就這麼回事麼,一件衣裳,值得生了一個月的氣。
她還是仔細想了幾日,才想得到這差錯出在哪裡。
一拍腦袋,疏忽了。
都是十八九歲少年郎,人家出力最多,你卻把這個明顯揚名的法子給了他人。
這這……還是薛枝人好心善,不與她計較。
換做後世,那合夥人不得掀桌子。
她也是看明白了,這幾十天薛枝一個勁往桌上撒錢,何為?
這已經是在鄭重提醒她了!
看到沒,我掙來的,你莫小瞧了我。
哎,她明白。
當初她也是這樣,獨立了,賺錢了,忍不住和爸媽炫耀。
想到這兒,她就很自信了,這不,破解之法來了。
再給你做一套得了。
“有一套完整的對應的男衫。”
“我想,你試一試。”
“哦?”
薛枝眼裡來了興味,這月的第一次,出現冷淡外的其他神色。
“飛魚服?”
“我想,不用再見了吧。”
“是道袍。”
“但與當今道士無關。”
“我想這最配上得你。”
“在我心中,這兩件衣裳均是最喜的。”
巧文上前一步,看着他的眼睛。
“飛魚服自有其興衰脈絡。”
因權貴生,為上所賜。
自面世以來,伴随着殺戮,立在血泥裡不得出。
“這樣的服飾,我們都不要沾染。”
薛枝眼裡一挑,笑。
“那你這件道袍呢。”
“自由自在。”
當如一股風般,來去自如。
樂時乘興過水,靜時靠山立葉。
悲則含蘊天時,動則直上青天。
如大明這個王朝般,起于風雨,破于一片青山,一個堅守。
如過去的你般。
風氣,風過。
衣裳移了位,一隻手接過。
“你又欲作何?”
“我想衣肆有個形象。”
“有幅畫,有張圖,有個虛影。”
“然後。”
薛枝耳位微移,去聽。
“去雕刻,去模仿,去立在每個巧娘子衣肆上。”
“每個。”
“你開多少,便有多少個拓印。”
“你賣多少,便有多少人識得。”
巧文看向薛枝逐漸擴大的嘴角,繼續道。
“自此,每個人,每片角落,均知這衣肆背後,是個娘子與郎君立着。”
“這揚名之法,你覺如何?”
“甚好。”
即刻的回答。
薛枝笑道,眼裡光卻是熱烈,此番像個真正少年郎。
眼裡是對未來今後的期盼,對明亮月色回應。
他回頭。
“甚好。”
“你便等我。”
“咱們今後便直立在牌匾上,守在畫中,到朽木枯了,布碎了,到世間再無此衣肆,無巧娘子之名。”
巧文看着他,嘴角忍不住的笑。
這不,再一次,哄好了。
不知有沒有一炷香的時間,薛枝從屋檐露下的月束走出,那光照在臉上,真華蓋不可一世,他笑意盈盈,走出。
巧文不由屏住了呼吸,認真看着他。
薛枝在他身前一擺,雙手張開,望着她。
“怎樣?”
少年真真将這道袍穿的恣意風流,若說之前那個富家公子哥,挺拔如木又清流如風的薛枝隻在巧娘記憶中見過,此刻,那道真實的身影走了出來。
巧文看着他,複雜,驚豔。
她擡頭,看向薛枝。
“明日,你。”
“也真應去的。”
自是少年風華,自有一般惬意潇灑。
有了飛魚服那般華貴莊重,自也應有你的氣度從容。
早知也做些道袍了,管他什麼徐徐圖之。
她隻想讓這個人,也能站在萬衆朝儀之下,讓這道袍的風雲延及另一個時代,潑灑來,來下場大雨。
薛枝笑着,半響,似認真考慮了一番,支着下巴,點點頭,眼神看過來,道。
“你應讓我去的。”
不論是否能入那部團,倒真應在我身上試的。
兩相對視。
巧文眉頭一高,又落下。
“那可不是。”
“說不定我更想在你身上做松葉竹柏的。”
“四郎那樣,倒有些氣質不符了。”
薛枝毫不在意了,點點頭。
“是啊,那般武将,應是飛蟲走獸配的,如此清流,倒真有些折了他的氣度。”
一語成真——
太陽高升,一幕幕高鷹翺翔于天空,厲聲劃過陣陣旌旗,與風肅煞着,殿前,沉鼓鐘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