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此夜無月。
離川仙府不遠的一條山路上,一行人正緩慢地朝着東南方前行。
若仔細看去,便會發現,除了領頭人以外,這些人的走路姿勢都有些别扭,歪歪扭扭的,沒什麼力氣似的。
——這是一隊活屍,領頭的趕屍人是個女子,月光下,身形清伶,正是青姐。
忽然,她停下了腳步,似有所感一般擡頭看去。
那山路的盡頭,孤零零地立着個人影。
不是别人,正是趙明予的小厮單義。
青姐的表情一變,仿佛常年戴在臉上的面具裂了條縫一般,像隻防備心極強的貓,瞬間以掌作爪,做出了攻擊的姿态。
單義卻一點兒也不害怕似的,不僅不退,還反進一步。
他口不能言,擡起胳膊,飛快地打了句手語。
旁人看不懂,青姐卻一下子懂了。
“是你啟動的機關,引發了地動。”
那不是一個問句,而是一個陳述句。
八竿子打不着的兩個人,看起來卻甚是熟稔。
青姐垂在身側的拳頭猛地握緊了。
這世上除了她自己以外,甚至包括禹夢在内,都沒有人知道,使泉東村發生地動的機關是她啟動的。
那個機關說是機關,其實是個大陣,埋在泉東村入口處的迷瘴中,一旦啟動,濃霧逸散,普通人若吸入到一定量,輕者發瘋,重者直接變成活屍。
那日,她其實并沒有完全啟動機關,毒霧隻散出去一部分,便被趕來的禹夢關掉了,而至于她啟動機關的動機……
其實她自己也說不太清。
若按照計劃,機關其實并不該這麼早被啟動,那日禹夢發現後,發了好大的火,所有參與活屍之事的螽衛都被罰了,所有人身上都血淋淋的,到現在,她背上還隐約有灼痛之感,鼻尖還仿佛能聞到自己身上的腐肉味。
那為什麼還是做了呢?
或許是因為,她想救葉慈,那日情急之下,别無他法,隻好啟動了機關,
葉慈這個姑娘實在是特殊,不知為何,青姐從在碧渠村第一次見她時,便總有種感覺,或許她真能改變什麼。
她下意識看向自己的手。
浣紗女的手,五指若水蔥,白嫩的手,比水還柔,如此才配撫摸這世上最輕柔的紗。
可殺手的手,中指與食指指節處長滿了硬繭,那是她每次以暗器奪人性命的證據。
如此不同,卻又如此相同。
“你并不想傷人,對不對?”單義的手語打得飛快又狠厲,仿佛給予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
青姐卻仍然無動于衷。
她将食指與拇指并攏,湊到嘴邊,發出一聲鳥啼般的刺耳尖鳴。
屍群的低吼聲仿佛為了回應她一般,忽轉凄厲,接着,他們發狂般撞向路口界碑。
黑暗中,金石争鳴之聲乍響,靜思出鞘,一劍挑飛了三隻活屍。
原來方才他一直躲在界碑後面。
青姐的眼神瞬間噴出怒火,單義渾身劇震,他想解釋,可惜張開嘴,隻能徒勞地發出沙啞的“咿呀”聲。
“青鸾。”
乍然聽到熟悉的名字,青姐渾身一震。
“六年前,我在路邊撿到單義時 ,他面容清隽,身形瘦弱,活像個姑娘,或許這就是他被誤當作女子拐進螽衛的原因吧。”趙明予一字一句緩緩道,他語調娓娓道來,仿佛在講故事。
“單義,原本是少林俗家弟子,但天生有佛緣,他幼時修啞禅,因着有天賦,進境快,被師兄弟嫉妒,竟合夥真把他毒啞了。”
“後來,他逃出少林,卻因長相清秀被誤認為是女孩,進了螽衛。被發現是男兒郎之後,又被打了個半死,丢在路邊,這才被我撿到,從此替我辦事。”趙明予輕笑一聲,劍尖忽指向青姐心口,“青鸾,你幼時尚有幾分善心,為何如今卻害了這麼多人,還不知悔改?”
風衣袖的刹那,青姐才看到單義袖中緊握的拳頭裡,拿的是一顆桂花糖。
——與她記憶中的那顆分毫不差。
自進入螽衛以來,她的記憶就變得很模糊,隻記得,白天是無休止的訓練,做錯了就要挨打,晚上累得直接昏睡過去。
再後來,殺人、防火、煉屍,她無惡不作,徹底成了别人手中的一把刀。
然而,灰白的時光裡,有一段記憶,卻似乎飄着桂花香。
她記得,有次訓練時,她犯了錯,挨了打,晚上還被勒令守夜,不許睡覺,在“同伴”們熟睡之後,有個小小的身影偷偷溜出來,在她手心放了一顆桂花糖。
多甜啊,她從小到大,就沒吃過這麼甜的味道。
小啞巴的手語似乎還不太熟練,隻能着急忙慌地朝她比劃,好像意思是,今日都怪她,連累她不得不替她受罰。
她那時歪歪頭,并沒明白她的意思。
連累?
那是她不曾聽過的詞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