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衡跪于殿中,神色惶恐,不敢發一言,隻能念道:“父皇息怒,兒臣……兒臣隻是……隻是不忍老師苦求。”
“你——”皇帝撫着心口,一副喘不上氣的模樣,太子連忙膝行過去哭道:“兒子錯了,兒子不該惹您動氣,外人如何能離間我們的父子之情。兒子這就去罰那黃五郎,重罰……”
他要爬着出去,手按到碎裂的瓷杯上,一時間鮮血四溢。皇帝緩下怒氣,揚聲:“還不宣太醫!”
“父皇,兒臣無恙,父皇不要動怒。”太子跪到皇帝膝前,磕頭:“是兒臣的錯,兒臣作為國之儲君,不該偏向老師,兒子錯了!”
皇帝喘着氣,眉眼終究柔和下來,歎聲道:“雪姑啊,你母親懷你時,與我皆夢到一隻白兔入夢。我夫妻二人原以為要生一個乖巧的公主,不想生出來竟是個皇子。”
憶起過去,皇帝無限感慨:“雪姑呀,你啊,就是脾性太過軟弱,自小便是如此,要讓朕如何放心啊。”
太子不斷磕頭:“兒子改,兒子錯了,父皇身子不好,隻求您不要動氣傷身。”
皇帝擺手:“起來吧,起來吧。”
太子艱難地爬起來,垂頭站在皇帝身側。面孔隐入照不到光的暗面,黑眸注視着鞋面上金絲繡成的四爪蟒紋。
“雪姑啊,為太子者,不可婦人之仁。林家之事如此,黃尚書之事亦是。”皇帝壓着怒氣,往日溫和可親的慈父模樣漸被威嚴取代:“你為林潭轉圜之事,你當朕與你母後不知嗎?我們是高興你仁善,才作不覺。可是衡兒啊,做儲君,光靠仁善可不成呀!”
太子忙又跪下,哽咽着指天發誓:“兒子明白,兒子往後再不會如此糊塗!”
皇帝望着他歎氣,擡手撫着太子的頭頂,如數年前面對不及他腰高的長子時,父慈而子孝。
皇帝倏然笑了,不知想到了什麼:“雪姑,是朕與你母後為你取的小名錯了,該當如素威那般才好。你們啊,父女間的名兒起反了。”
父為弱兔,女為猛虎。
“衡兒,”皇帝親自攙着他起身:“你也是做父親的人了,往後,我也不該再将你作孩兒看待。”
太子垂首,便聽頭頂君父的聲音道:“将此事處理好,不要讓朕失望。”
太子踉跄着走出德陽殿時,太醫才姗姗而來,藥童背着沉重的木箱,望着太子血淋淋的手驚呼一聲。
太子循聲看去,正見太醫拽着藥童跪下,他恍然走過去:“勞您為我看看。”
盧院判躬身檢查太子的手,松了口氣:“不曾傷筋脈,隻是需細細将多處傷口處的碎瓷取出,上藥後不可再碰水,半月便能好全。”
藥童年幼,看着傷口忍不住道:“若您疼了,便與祖父說,他老人家會輕一點。”
太子失笑:“無礙。”
進入偏殿,藥童忍不住用手捂住眼睛,不敢看直咧咧的血肉傷口。但盧院判年邁,時而要借他年輕明亮的眼睛,包紮下來,臉色最白的倒成了藥童。
太子走時,拍了拍他的肩,笑說:“勇敢些,來日才可做你祖父這般的醫者。”
回到東宮,向黃尚書賠罪的禮早已備好。雖太子糊塗斷案的結果被死死捂住,不會傳出皇城,教百姓知曉。但皇帝斥責太子的事兒隻怕明日百官都能得到消息,太子再罰黃五郎,便不會有人說他不近人情。
黃五郎受了四十闆子,擡回家去時已人事不醒。但黃尚書卻收下了太子的禮,将藥材都用到孫子身上,養個把月便可下床。還遣女眷去往東宮拜見趙良娣,以示謝意。
消息傳回皇宮,皇帝聽了,也是點頭:“雖要果決,卻也不可失了人情味。若他一昧重罰,與支持他的臣子離心,才是失了朕的教導。左右搖擺之人,如何能擔朕的期望。”
關天鳳将參湯遞給他:“陛下莫要操心了,孩兒終歸是要長大的。咱們即将出遠門,如今陛下将身子養好才是頭等要事。”
李巍握住她的手,笑道:“想不到,咱們夫妻竟能同登泰山。天鳳,這天下,也多虧你替朕操心。”
關天鳳舉着湯匙的手一頓,低頭吹涼參湯,才将湯匙送入他嘴裡。笑着斜他一眼:“陛下說這話便是見外了。”
她溫婉笑道:“你是陛下,也是我的夫君。你要處理的事兒往大了說事關萬民,往小了說也是咱們的家事。”
李巍顯出一個笑來,關天鳳握緊他的手:“夫妻一體,我容不得你被外頭那些倚老賣老的臣子欺負,咱們自家的事兒,我多盡心些,來日交到咱們孩兒手上,我們夫妻才可放心。”
李巍輕拍着她的手背:“我自是明白這個道理,這滿朝呀,各有各的心思,隻有咱們二人同心啊。”
“同心同德,夫妻一心。”皇後倚在陛下肩頭:“咱們的志向是相同的,世家根深,咱們要為後世清出一片天來。我願做背負罵名的惡婦,不懼後人罵名,隻願陛下始終明我心意。”
“朕如何會誤會你,”皇帝攬住她,二人依偎:“我妻心有大志,承我所向。”
十二月,京城飄起了小雪。大理寺卿不滿太子處置黃五郎一案,如瘋狗般屢屢抓世家纨绔子弟錯處,下手狠辣。皇後連下幾道奏折,貶斥其靠山,迅速提拔寒門子。
一時間,京城風聲鶴唳,連帶着許多貴胄都夾着尾巴做人。直到月中,帝後領皇子、百官、各國節使向泰山而去,車隊數百裡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