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以為,非常之時,還是要行非常之法。眼下國本雖穩,但時局四處動蕩,多方勢力蠢蠢欲動,若是一味寬厚,隻怕非但不能安民,反倒縱容地方成患……”
皇帝應允地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說道:“那具體應如何?”
“若是大增人馬守衛京師,還增添監管的官員,到底大費周章。不若把舊有的稽察機構重新整頓一番,加強對江湖與地方的監管,還能事半功倍些。”
“那些督查的機構若真要仔細整頓,裡頭的人員增設,處理起來可不是小事。其中的分寸取舍……”
皇帝提及此處,亦覺事多煩躁,就連咳嗽也新添了不少。皇帝一面順氣,一面感慨道:
“若是以朕的脾性,隻怕整頓時難免覺得那些機構和官員設來累贅,難得想要的成效。朕思來想去,還是應該選個穩妥的孩兒來替朕督辦此事,張愛卿覺得選誰去辦合适?”
整頓朝中稽察機構這般大的事,除了聖上并無官員能辦。皇帝說到此處,張首輔也猜到皇帝如今身體抱恙,心力憔悴下把事務下交皇子督辦,分明是想為将來未雨綢缪。
可他侍君多年,對天子那點家事早有耳聞,豈敢輕易開口舉薦?
張宏邈不敢直言定論,隻能謙遜道地同皇帝打起了馬虎眼的陣仗,同皇帝一一分析起了當下可交托的皇子。
他說得圓滑,把其中利害揉碎講細後,皇帝聽見别的皇子隻連連搖頭。
該說的都已說完了,張首輔終是把話放心地繞回了本來的目的上:
“思來想去,那也隻剩太子殿下了。太子殿下監國多年,這點事應當拿得了輕重。”
“果然是他啊。張愛卿,你真是越老越愛和朕拐彎抹角。”
“若是尋常小事,交于其他殿下曆練,聖上也可更放心些。
但茲事體大,交于太子之外的皇子殿下,若是屆時起了風波,隻怕要讓其餘的皇子殿下成為衆矢之的,反不能在朝中樹立人心了。”
張首輔這話正中了皇帝的下懷。、
他知曉皇帝與太子關系微妙,皇帝為找其餘皇子制衡太子的心思已經動了許久。隻可惜之前的端王無用,其餘皇子又暫選不出合适的。
這樣大的事,握在手中權勢雖大,可一旦出了差錯,便有驚濤駭浪。處理對了未必有賞,走錯一步便是衆矢之的。
張首輔明白這個衆矢之的的位置,皇帝心中已經有了合适之人。
若是讓東宮鑽了這空子,想來更能方便為其餘皇子鋪路。而皇帝忌憚太子身後的萬氏和趙氏,已然許多年了。
“好吧,永元這孩子替朕做事多年,這點小事他身為儲君若不能為朕分憂,還能有誰。還是他做事穩妥啊……”
皇帝舒順了一口氣,那張陰雲遍布的臉都明朗了些許。他了了心事,張首輔自然也跟着松下口氣來。
張首輔口中的那口氣還未舒下時,皇帝的聲音則又飄進耳内,平靜的話語隐含着千斤的分量:
“張愛卿,永元這孩子替朕做事這樣久了,為何還是不像朕呢?既不像朕,又能像誰啊……”
張首輔聽了這話猛然一驚。這話實在嚴重,但皇帝既發了問,他自然也不能猶豫遲疑太久:
“依老臣看,此為天意,這是大梁之幸啊。”
“哦?此話怎講?”
“陛下飽讀詩書,豈不知典籍内凡是一國的明君,行事決斷必是因時制宜,各有千秋。
前君若嚴了,後君必然要寬些,這樣才能剛柔并濟,以保社稷長久。若是不能審時奪度,一昧枯受舊制,怎能不生隐亂?”
“陛下正因通曉此理,才頒下許多新法,讓朝内外煥然一新,國本才能在此時局中依舊安穩。依老臣看,太子殿下在這一處,倒和陛下是一脈相承,都是一家啊。”
皇帝聽出了他這番話中的恭維之意,被他說順心意的同時不由笑着指他:“張愛卿,你為人真是越老越圓滑了。”
張宏邈心中的那點隐憂終是在皇帝的笑聲中消散了。他舒氣時隻覺頭頂巨石落地,今日的一切依舊平穩過去了,他已度過了不知多少這樣的一天。
同巨獸打交道讓人心力交瘁,但萬幸的是巨獸雖龐大駭人,眼角卻總有不能察覺之處。他的主意已經在其中悄然送出去了,并未被起疑,他一向僥幸。
張宏邈離開前仍是忍不住最後望了一眼皇帝所在的乾清宮。此時是他梁元吉處在那巨獸心髒的位置裡,若幹年後又會是誰?
千秋萬代會有新的人急着想擠進那個位置,他隻歎,他興許是等不到他安然在那位置上辭世的那天了。